六(2 / 3)

組裏還有一個叫老柯的,瘦得像鴉片鬼,打鍬挑擔都不行,隻能派去土堤上平土。有一回排隊打飯的時候,和我聊上了,還說我說話斯文,不像那些人。他說的也許對,因為他說話總有氣無力的,我猜想這可能是身體過於羸弱之故。後來聽他說他犯的也是腐化,不禁大吃一驚。在我心目中,腐化分子大概都如西門慶那樣身強體壯,像老柯這樣的瘦皮猴還能搞腐化?

老柯原是蘇北一個小縣城的幹部招待所的所長,管著十幾間房和一個食堂。老柯儼然是這個獨立王國的太上皇,在招待所工作的那些員工都是他的臣民。老柯每日酒醉飯飽之後,不僅言不及義而且行也不及義了。所裏的異性員工,從做飯的廚娘、清潔房間的女工到飯堂的女服務員全給老柯睡遍了,據老柯說這些女人從不聲張,豈止不聲張,興許還像皇上臨幸那樣欣喜若狂呢!老柯津津樂道於這些往事,像是在回顧他的輝煌戰績,全無一點羞愧之心,這讓我感到非常惡心。或許天下烏鴉一般黑,美國性犯罪者假釋後的再犯率也很高,因此這些人出獄後的住址往往需得公之於眾,也聽說有人提議對再犯者處以閹刑,就是將“小頭”一舉槍斃,一了百了。

老柯畢竟不是皇上,終有東窗事發之日。據他說是因為其中一個未婚女工肚子大了,一下子扯出了一大串人,老柯卻怪那時的避孕技術落後,否則他就不會到勞改隊來啃窩窩頭了。

常說“文人相輕”,我發現腐化分子原來也是相輕的。老柯就看不起組裏其他的腐化犯,每當別人談女人談得來勁的時候,他總是露出不屑一顧的神色,有時還背過臉去說:這些個粗坯有什麼情調,他們搞腐化不就像公狗搞母狗?可我不明白,老柯跟招待所的那些女人睡覺又會睡出什麼情調來呢?

與老柯相比,有些被處以腐化罪的人就顯得太冤了些。因為即使在那個年代,這些人充其量也隻能算“流飛分子”,而這些所謂的流氓阿飛如果身處當今的社會,恐怕什麼事都不會發生,更不要說去勞改了。有不少人隻是在和相好的偷偷親吻或擁抱時給別人發現了,彙報上去就算是搞流氓;頂頂“罪大惡極”的也僅僅是婚前性行為而已。這些人的問題在目前這個笑貧不笑娼的社會還能算個事兒嗎?小甘就是這樣的人,害他判勞改的就是他反複回味的那些土得掉渣的羅曼史。

我是在東海勞改農場認識小甘的,其實他還比我大兩歲,是幹鉗工的。那年天氣幹旱,幹部派我和他安裝柴油機、水泵去排河抽水。晚上就在我們搭在野外的小棚子裏打地鋪,一盞用藥瓶子做的煤油燈掛在用高粱秸紮成的頂梁上。小甘才刑滿不久,大概想他的女朋友了,一夜絮絮叨叨地講他跟女友的那些男女私情的事,這些事幾乎和野外的蟲鳴一樣無趣。我聽了一會就打呼嚕了,小甘便來把我推醒。

小甘原來是個修腳踏車的,在淮陰城裏算是個能工巧匠。後來他用廢料做了一輛三輪車,還裝上摩托車用的小引擎,帶著女朋友在淮陰的大街小巷兜風。那時的淮陰城,不要說汽車,就是一輛“永久”牌的自行車都很稀罕。小甘居然坐上機器三輪車,還帶上一個女的,這還了得!先是派出所找他談話,以後公安局又將他拘留。拘留總得有個理由,機器三輪車不是偷的,入不了罪;最後說是搞腐化,問題是車上有個女的。他偷偷給女友打了個電話,說要跟她抱在一起去跳淮河。淮河最終沒跳成,因為小甘是直接從拘留所押進了勞改隊,壓根就沒有跳河的機會。

有一次晚飯過後,管教幹事傳令要批鬥兩個搞腐化的。我聽得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這裏又沒女人,和誰去搞,難道還能直奔女犯隊去搞?再說女犯隊又不是不設防的“羅馬”,這麼容易混得進去!待到開批鬥會,才知道這腐化是在兩個男人之間進行的。據揭發者爆料,他那晚是在室外的土坯茅坑裏發現他們的,並將當時的場景繪聲繪影地形容了一番,好像比李安的《斷背山》更引人入勝。我又奇怪,這家夥怎能觀察得那麼細致入微而又不被他們發覺呢?有人告訴我,這人以前是小偷,而小偷有這點本事毫不稀奇。

批鬥的時候照例有人上去按脖子踢腿,上演全武行。在搞噴氣式的刹那,聽得慘叫一聲,我立時閉上眼睛,害怕看到那人的手臂給掰折了。噴氣式剛耍完,又有人往他們的頸脖子上掛糞桶,而在場的幹部竟聽之任之,視若無睹。

糞桶之為刑具,既沉且臭,我有幸受過此刑,感受良深。我是因誣蔑大躍進而遭批鬥的,起初掛的是空糞桶,後來說我態度不端正,改掛盛有大半桶糞便的糞桶。人的脖子是肉做的,怎能承受如此重量,掛了幾次均不得要領。此時已是臭氣熏天,於是管教幹事出來緩頰,說是今天暫且饒了我,看以後表現再作處理。其實我心裏清楚,他豈止是饒了我一個人,因為絕不是隻有我一人有呼吸道和嗅覺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