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十千伏線路上遭到雷擊,燒掉了一隻變壓器,組裏的老須建議用它的鐵心來做電焊機。他自己可以負責製造,但要找人設計。老須原來是個八級電工,在組裏算是權威,他不能設計便沒人能設計了。偏偏我自告奮勇要負責設計,在場的技術員和隊長都不敢相信:一個不會爬電線杆的人還能設計嗎?最後還是隊長拍板,說讓我試試。因為是三相輸入,我便采用了T形聯接方式,以中間的鐵心作為磁分路調節電流。限於技術條件,我設計完後隻簡單做了一個空載試驗便交給老須製作了。由於圖紙是我畫的,老須便要我來幫忙,我也正好從他那裏學習實際製作的經驗。試焊時,隊長和技術員全都到場,電焊工老葉用各種規格的焊條試了都很好,最後隊長問能不能用焊條把那搬不動的鐵駁子切開?當老葉用八毫米焊條燒得火光四射,最後將鐵駁切成兩段時,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從來不笑的隊長笑了。他笑的或許是:一個不會爬電杆的人怎麼會設計呢!
到洪澤農場的時候,我的任務變成了修理和改裝汽車。這時電機書對我已沒用了,我需要的是汽車技術的書。林彪關於學毛著的幾句名言:“活學活用,學用結合,急用先學,立竿見影。”雖是口是心非的馬屁,然而對照我當時的情況倒是挺合適的。幸好有許多社會上的駕駛員和采購員前來修車,我便托他們買來不少書,可他們都不肯收我的錢,大概是以為我這個勞改分子太窮吧!讀了這許多書的結果是,在鄰近縣市的汽車駕駛員中產生了這樣一個傳說:洪澤勞改隊有一個汽車大學畢業的人。
在洪澤勞改農場裏雖沒有像右派那樣勤奮讀書的人,但我卻發現了幾個不可理喻的寫作狂。有一個叫姚文的人,他的名字隻比姚文元少一個字,因此自稱是姚文元的親戚。其時姚文元的名聲,如日中天,所以沒有人相信他的話。至於以後“四人幫”打倒了,他有無受到姚文元的牽連,就不得而知了。姚文說他擅長寫詩,還經常投稿。他給我看過幾首,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好,其中一首還陰錯陽差地給我記住了一句:“紅棗青梨興高采烈祝和平……”這樣的詩,我想報刊是不會采用的,因此他保存有一搭子退稿信。這些信起首總是說謝謝來稿,由於某某原因未能采用,最後歡迎繼續來稿雲雲。姚在展示這些信的時候,頗為自得地認為他的詩還是很有水平的,否則人家怎會謝謝他來稿,又說歡迎他繼續投稿呢?
另有一位終日埋頭寫書的年輕人,大家叫他小王。小王的工作是抬大毛石去碎石機房,這可不是個輕鬆活。他每天累得汗流浹背,褲腳管又老是給石頭磨蹭得綻開了褲縫,但因為要寫書,沒時間去縫好,就讓它飄著,大家笑他穿的燕尾褲,他隻當沒聽見。據說他正在研究癌症,每天寫的就是治癌的書。我這個人生性好奇,想知道他是怎樣寫的,便去問他借來看看。他說他正忙著寫,隻能把書稿借我看一個晚上。
書稿的第一章標題是“怕與不怕的鬥爭”,意思是得了癌症不要怕,要和它鬥爭,至於怎樣鬥便不知所雲了。這樣的書我實在沒胃口看下去,何況此君筆跡潦草,文理又不通,而且通篇毫無醫學內容,我真想勸他不要寫下去,有這許多寫書的時間還不如去把褲子補補好。但想想又不忍去跟他講,因為寫書已經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成了他賴以生活下去的一個美好願景。
我發覺他周圍的人實際上都在嘲笑他、捉弄他,但他毫無感覺。有一個人告訴他:“報上有消息說,如果誰解決了癌症問題,全世界十萬人口以上的城市都要為他樹立一座銅像。”其他的人便起哄:“小王加油!爭取樹銅像!”你聽他怎麼說:“我隻是為國爭光,不是為了樹銅像。如果外國要樹就讓他們去樹吧,我們國家銅不多,就節省節省吧!”
一個衣衫襤褸、形銷骨立的勞改分子,雖然他寫書的狂熱非常不切實際,但他這番苦幹精神和愛國情懷卻是我自愧不如的!腐化分子腐化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