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3)

老蔣見我們做事勤快,便把許多養牛的活教給我們,加上牛房組的人都對孫某的行徑不滿,因此孫某處於完全孤立的境地。這可能引起了他的嫉恨。一天晚上老蔣不無惋惜地告訴我,幹事通知將我調出牛房並編入牛車組勞動。正當我卷鋪蓋準備搬家之時,陳幹事倏忽來到,說要對我的行李進行檢查。一陣搜索之後,我原本整理好的衣服雜物又抖落一地,他臨走時拿去一些筆記本、日記和信件。這我不擔心,因為筆記本僅是養牛記錄,日記基本上是流水賬,而信件都是經過他們檢查過的。

陳幹事有些文化,可能讀過私塾,懂一些古文。牛房組一名來自南京大學中文係的易潤之因此栽在他手裏。老易是個調幹生,比我們年長許多,而且結了婚。他平時勞動很努力,也謹言慎行。他的問題出在書信上。他在給妻子的信上引用了白居易長恨歌裏的兩句:“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這本是表達夫妻思念的人之常情,但陳幹事硬要上綱上線。他在晚點名時打著福建官腔得意非凡地說:“有人用長恨歌來發泄對共產黨的不滿和仇恨,以為我們看不懂。他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老易以後不知調到哪裏去了。七九年右派改正時,我向南大的右派朋友們打聽過他,竟無人知其下落。

一天一個姓關的場長騎著大馬來大隊做報告,在講完了形勢和勞改人員的思想狀況之後,場長宣布了懲處名單。記得在受警告處分的一長溜名字裏有薛仲麟、陳椿年和我。我和薛是牛房組的,當然是孫某幹的好事。孫一心以為勤打小報告就能讓他早日釋放回去。然而一九五九年第一次摘帽時,他竟榜上無名,挨到第二次仍是名落孫山。這時候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以至於破罐破摔了。有幾次見他在條溝裏逮癩蛤蟆吃,我勸他不要吃,他不聽。待到六二年右派集中到大有舍時,發覺他已是神經兮兮,連話也說不清了。對於這樣一個人,隻可以說:既可憐其境遇,又鄙薄其為人。

進了牛車組以後,我還是和牛打交道,隻是由養牛變為用牛。養牛的好處是晚上值班時可以擠出點時間看書;趕牛車的優勢則是在外麵跑運輸比較自由,雖然跑不出農場的範圍。組長讓我跟老徐趕一輛牛車,老徐駕車,我幹裝卸,裝卸是純粹賣體力的活兒。蘇北的牛車是用粗木打造的。有三個車輪,前麵是一個小的導向輪,後軸上有兩個大車輪。輪子也是木製的,隻是箍了鐵圈。車上掛了一隻牛角,裏麵裝了些廢機油,用來潤滑輪軸的。這種牛車大概比商周時代的好不了多少。

車把式多半是從徐州煤礦上來的老礦工,他們想必是因曆史問題送來的。老徐是個五十來歲的矮個老頭兒,有著一張黑糊糊皺巴巴的臉。他巴不得用吸一袋煙的工夫就教會我怎麼套車、趕車和裝車,教會了我,他就可以坐在車上打盹。這種老牛破車趕起來並不難。雖是三頭牛拉車,實際上隻要操縱中間領墒牛的牛鼻繩就行了。再有就是兩聲口令:喔——是停,唊——是走,蘇北的牛都聽得懂。裝車雖然累,但也有難易之分。棉秸豆秸最好裝,因為他們的枝葉會自動糾結在一起,堆得再高也不容易跨下來。最難裝的是麥草和玉米包葉。這些東西又短又滑,要堆成一人高的方垛,沒有相當經驗是辦不到的。裝好之後要用粗麻繩勒緊。打繩結也有學問,既要打得活又要愈跑愈緊。

牛車組裏數我最年輕,凡是重活,我都需搶著去幹。所以後來我裝車裝得比老把式都要利索,掄起一把鐵頭三齒叉來就像關雲長舞他的青龍偃月刀。據老徐告訴我,陳幹事曾向他了解我的情況,他就說我幹活好樣的,一個頂倆。我想陳幹事不會是問我的勞動表現,他關注的是政治思想的事。不過他問老徐這事,不啻是問道於盲。

不久老徐便把車全交給我趕了。作為農場裏麵的主要運輸工具,牛車不外乎是拉麥草、棉秸、玉米秸以及運磚頭和蘆葦之類,其中最累的活是裝車和卸車,特別是短途運輸。通常趕車是輕快活兒,但也有遭遇困難甚至闖入險境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