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3)

當我沿著州際公路驅車北上,放眼加州海岸的旖旎風光之時,偶爾會有一股濃烈的牛糞味隨著海風竄進半開的車窗,這說明汽車正在通過一片牧場。這氣味立刻引起條件反射,勾起我對上世紀五十年代末一段牛房歲月的回憶。

我說的牛房與“文革”時期許多人被關的牛棚是截然不同的。“文革”的牛棚是關人的,這些人被稱作“牛鬼蛇神”,是由紅衛兵和造反派打倒以後並將他們關入牛棚的。我的牛房歲月是我作為一名勞改分子被指派從事喂牛養牛勞動的一段屈辱的經曆。

一九五七年冬季開挖三排河工程結束之後,緊接著又完成了五八年初的春耕春播,原來勞改幹部暗示的釋放行動並沒有到來。失望之餘,那可望而不可及的“釋放”便成了希臘神話裏的“坦塔羅斯的苦惱”。我們從南京高校來的右派學生被編到了幾個飼養組,我和工學院的薛仲麟,南大的唐建鬆、易潤之,南師院的唐海鼇以及南農的陳日正、張廼銀等進了牛房組去喂牛。看這形勢,要做長期打算了。

牛房組的組長是一個姓蔣的場員,大家叫他老蔣。場員就是勞改期滿後留在農場勞動的“前犯人”。他們除了有十幾塊錢的工資外,其他“待遇”跟勞改犯、勞教完全一樣。農場裏關押的人看起來種類繁多,有勞改、勞教、刑滿留場的,以後還有解除教養的,但實際上大同小異,隻要沒出勞改隊,就是勞改分子。在幹部嘴裏也沒有區別,統統叫“三類人員”。

牛房裏養著幾十頭黃牛和水牛。幹部叫我們住在牛房的一頭,和牛群之間隻隔著一道用蘆葦紮成的屏障,那牛糞尿的味道撲鼻而來,把我們熏得半死。好在我們的鼻子很快便習慣了這種氣味,真個是“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姓陳的管教幹事宣布我們之中的孫某為學習組長。為什麼指定他當組長,原因不言自明,那就是他在打小報告上下過很多工夫。這個人隨身帶著一本小本子,專門記錄別人在何時何地講過什麼話、有過什麼舉動。在勞動上也假裝積極得不得了,小牛犢出生了,他用自己的棉襖蓋在它身上,還抱住它坐了整整一個晚上。不管是出自他內心的“舔犢情深”,還是另有所圖,這種越俎代庖的做法,母牛焉能領情?然而陳幹事卻在大會小會上表揚了他好幾回。

另外還有個姓方的大學生,不知是哪根神經出了毛病,竟然以告密為要挾,勒索財物,幸好他的把戲不久便被拆穿,發勞改財的目的功虧一簣。

我的工作,白天是清理牛圈,這是專門和牛糞尿打交道的工作:把浸透了牛糞尿的墊土鏟起,挑到外麵的肥堆上去,回來時再把土坡上的風化土挑進來,墊回到牛圈裏。清完了牛圈再去鍘草,將草垛上的幹草鍘成一段段的,好給值夜班的去喂牛。

晚上,我還要值半個夜班,夜班的任務是給牛槽上草。我很喜歡值夜班,一則可以就著馬燈看書,二則我愛聽牛群咀嚼幹草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夜晚,一麵看書、一麵傾聽這祥和的沙沙聲,現實的殘酷和痛苦無形中便置諸腦後了。

喂過牛以後,還要用尿桶給牛接尿。如果牛不肯尿,就把它的頭強按在一隻盛有牛尿的木桶裏,牛聞到自己的尿味就會自動地尿出來。這種帶著牛的體溫、冒著熱氣的牛尿往往刺得我眼睛都睜不開。

對於那些第二天排定幹重活的牛,值夜班的還得給喂精飼料,一般是泡過的黃豆或豆餅。一天夜裏,我給牛添過幹草以後,提了一桶黃豆去喂一頭明天要耕地的黃牛,聽到外麵有人喊,便把桶撂在黃牛身邊,轉身去外麵接那趕車的送回來的水牛。我給水牛飲過水再一一牽到牛圈裏拴好,還給它們上好了草料。等我想起那一桶黃豆時,晚了!一桶黃豆全給那牛吃光了,吃光黃豆事小,脹死黃牛事大。怎麼辦呢?唯一的辦法是不讓黃牛躺下睡覺,得牽出去溜!

我牽著牛在外麵的泥地上轉圈子,四周闃無一人,唯有仲夏夜的月光如水銀般瀉在遠處的崗亭和牛房的麥草屋頂上。在不知轉了多少圈之後,冥冥中把牛繩係到了自己的腰上,任牛拉著我轉圈子;也不知什麼時候,我閉上眼睛去做我的仲夏夜之夢去了。隻記得夢醒時分,我橫躺在泥地上,一隻褲腳管卡在一根係牛樁上,前麵站著那頭黃牛。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樁意外剛剛過去,我差點闖了一個大禍。

一個下著毛毛雨的清晨,我把剩下的不出勤的牛一一牽出去拴到係牛架上。牛都有編號,號碼是用烙鐵烙在牛身上的。當我把98號牽到105號旁邊拴好後,剛轉身回去,聽見兩聲巨響。一看兩頭牛掙脫了牛繩,互相用牛角頂撞,98號不敵,奪路而逃,105號緊追在後。兩頭牛繞著牛房猛跑,速度之快,來勢之凶,無人敢於阻攔。直到後來跑得精疲力竭,慢慢停下來時,大家才合力將它們捉住。老蔣後來告訴我,這兩頭牛是勢不兩立的死對頭,是不能牽在一起的。幸好沒釀成大禍,否則我們兩個都少不了加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