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灘塗的夏天,溽暑難當。一天全部四輛牛車奉令去中山河邊運磚,從河邊到大隊至少十餘裏,規定一天運四趟,車程加上裝卸,時間是相當緊迫的。老徐生了病,我隻好一個人趕一輛車。由於氣候炎熱,車載又重,三頭水牛在烈日下跑得氣喘籲籲,牛尾巴還要不停地甩打時時來襲的牛虻。在經過一處路邊的水塘時,三頭水牛發瘋似的直奔水塘而去。我拚命吆喝,死勁拽住牛鼻繩也無濟於事。牛車連同一整車的磚都進了水塘。我的大腿被牛車撞開了一個豁子,鮮血直流,染紅了一片池塘。我死命向後麵的三部牛車呼叫求援,組長老鹿見狀立時停了車,幾個人幫著我在水塘裏把磚卸了,又把牛套鬆了,然後齊心協力把車從水塘裏拽上來。忙完了再把另三部車的水牛卸了套,牽到水塘裏打汪。打汪就是在水裏浸泡,讓水牛降溫,同時水牛滾了一身泥也可防止牛虻叮咬。大家說一天拉四趟磚,忙得給牛飲水打汪的時間都沒有,累死了牛誰擔當得起。沒人敢說累死了人會怎麼的,因為牛比勞改犯值錢多了。老鹿最後說今兒的事誰也不能彙報,誰彙報誰是龜孫子,後來果真沒人彙報。
一天老蔣來牛車組找老鹿,說隊長叫他負責帶三輛車去頭罾運漿草。頭罾是中山河邊的一個村莊,和勞改農場隔河相望,牛車去頭罾必得渡過中山河才行。老蔣見我有疑慮,又知我從來沒幹過駕車過河的事,便說讓我跟他搭檔駕一輛車。隔天一早我就去牛房領了三頭壯實的水牛,因為黃牛是不會泅水的。我套好車等著老鹿和老徐的車一同出發。去的時候是空車,老蔣叫我趕。到快下河的時候,老蔣關照我不要甩鞭子,讓牛悠悠地下水,因為牛車是木製的,這時候便漂浮起來,三條水牛像鴨子劃水般地向對岸遊去。頭罾靠近黃海邊的沼澤地,中山河通過沼澤地段緩慢地注入黃河。由於河水的流速較小,牛車到達對岸的橫向偏移不大。快上岸的時候,老蔣說牛車要斜著衝上坡,鞭子要打得狠。我有點緊張,鞭子打早了,幸虧老蔣及時補了一鞭,牛車順利地上了岸。
回來的時候每輛車都裝上了一垛方方正正的漿草,下了河就像是三艘艦艇,我們這掛車在後麵有如旗艦,老蔣在艦上指揮這個艦隊。當前麵兩輛車有驚無險地上了岸,隨著一聲清脆的響鞭,我們這掛車也衝上了坡。我無意中爆出一句:好一個諾曼底登陸!老鹿便說:我們算是蠻快的了,怎說是“老慢的”呢?
以後我也成了車把式了,雖然還是跟老徐趕一輛車,但大多數時間是我在趕車。跑運輸的中午不可能回來吃飯,夥房也不會專門給我們送飯,所以我們每天得從夥房按人數秤糧秤菜,中午在野地裏自己生火做飯。把一口鐵鍋擱在兩塊站著的磚上,下麵挖一個洞,塞幾把草燒起來就行。我用破衣服縫了一個布袋子,專門放我的飯盆子和一把自製的毛竹調羹,同時也放一本書。後來調羹丟了,就在野外折根樹枝當筷子用。因為吃過飯有時還能休息一會兒,他們打盹,我就看書。山高皇帝遠,不怕幹部來查。
牛車往回趕的時候,照例是我趕車,老徐臥在車上的草垛子裏睡覺。等到快要進大隊的土圍子時,老徐便把我換下來,又甩鞭子又打號子:哎荷哎荷哎荷荷……其他的車子也跟著吆喝起來。這號子聲和吆喝聲便隨風傳到辦公室裏的幹部耳朵裏去。表示我們辛苦一天了,到現在才回來!
等卸了車再卸了套,把牛牽回給牛房,這天的工作才算完成。這時我們便帶了飯盆去夥房打晚飯。因為晚飯早開過了,剩下的飯菜反正要喂豬了,夥房掌勺的便會給得多一些。
在牛車組幹活比在牛房省心多了,因為遠離了那打小報告的專業戶了。大概是長久沒人彙報我,陳幹事便再也沒找我的麻煩了。在勞改隊省心有時比省力還重要,如果常常遭檢舉,天天寫交代,時時被搜查,這樣的日子等於慢性處決。且不說我等凡夫俗子,即便是偉人亦必抑鬱而終。
偉大領袖有句名言:“共產黨的哲學就是鬥爭哲學。”建國後的前三十年,中國不知鬥死了多少人,“文革”期間連共產黨內的許多老革命都未能幸免,更不要說普通老百姓和知識分子了。囚徒書癮囚徒書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