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年七月廿四日接母親信,知道她現已搬到平涼路維善裏十六號。她叫我不要寄錢給她了,而正好我的賬上也沒錢了。
饑荒不斷奪走勞改犯的生命。我也沒逃得過浮腫病,身上的肌肉像生麵團子,一按一個坑。一天我在打穀場上堆草垛子,近晌午時,垛子愈堆愈高,也許是低血糖的關係,一個眩暈,便從垛子頂上栽了下來,幸好下麵全是麥草,沒傷著骨頭。由於一時失去了知覺,便被抬進了隊裏的病號房。病房實際上是一間破舊的土坯屋,病號都睡在墊著麥草的泥地上,這些人得的其實都是餓病,無可奈何地躑躅在通往墳場的路上。
某天下午,一個上了年紀的幹部到病房來找我,我以前從沒見過這個人。他問了問我的病情,又問我母親還在上海嗎?這個人看上去麵善,說話的口氣也沒別的幹部那樣嚴厲。後來我打聽到他姓王,是農場場部的幹部。七九年右派改正時我在上海見到母親,偶然問及此人,她說這人是在場部專門負責接見探監者的,他見母親從上海來便托她買一塊手表,母親會意就將手上的表摘下來給了他,順便請他照顧一下我。母親說這人還算是個好人,他至少去看過我一次。
母親一向是豁達的,對什麼都看得開,這也許和她的出身也和她的信仰有關。母親是個虔誠的基督徒,解放後也不放棄她的信仰。她常常是在深夜做禱告,為的是不讓人知道,因為那時信仰基督被認為是思想反動。“文革”結束以後,上海有個別教堂開放了,她不顧自己年邁體弱,也不顧路途遙遠,早早就搭公車往教堂去,聽說有一回還暈倒在教堂裏。
“文革”時期父母雙雙被掃地出門,住在一個灶披間裏。父親總是牢騷滿腹,鬱鬱寡歡,母親就會說:你看人家老幹部,九死一生為共產黨打天下,現在還被整得死去活來,我們吃這點苦算得了什麼!母親熟悉中國曆史,她當然知道朱洪武誅殺功臣的事,但是為什麼封建王朝的血腥故事會延續到今天的社會主義社會呢?我不知母親是否想過。
有一次我因擔任隨車修護,跟著勞改隊的幾十輛卡車到上海裝運農藥化肥,司機們待我不錯,知道我家在上海,便讓我回家看看。當我走到弄堂口,發現母親正迎著我走來,我吃驚地問:您怎麼知道我回來了呢?母親說,上帝告訴我!我雖不相信上帝,但我相信母子連心!
右派改正以後不久,我的一個表兄,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劉融回國講學,特地到上海來找我母親——他的大姨媽,並邀請她赴美和他媽媽見麵,因為她們已經三十多年沒見麵了。母親表示希望我也能同去美國,表哥最後以陪護母親為名,幫助我順利離開了中國。後來母親回國了,我留了下來。臨別時,母親說:我不能在這裏連累你,你一個人好好拚搏吧,千萬別回去,上帝保佑你!
母親的意思我很明白,她怕以後一有風吹草動,我有可能再遭不測。她覺得自己老了,回去也無所謂,而我還有半輩子要過呢!母親的顧慮不是多餘的。就在我獲得改正並找到一份工作之後不久,社會上又在追查什麼政治謠言。領導便來找我談話。為什麼找我?不就因為我是“改正右派”麼!而改正右派和此前的摘帽右派一樣,歸根結底還是右派。這就像宋時遭刺配的犯人,臉上打了金印,到死都是改變不了的。
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我獨自留在了美國。雖然在一個不同國情、不同語言的國家身無分文地生存下來並非一件易事,但對比二十二年的勞改歲月,又豈可同日而語?我在人家的車庫裏打地鋪,後來又買了一輛三百塊錢的破車代步。白天打工賺錢,晚上去大學進修。我一點不覺得累,不覺得苦,因為比起勞改來這根本算不了什麼。
母親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八六年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哥哥發來的電報:母親病逝。然而就在同一天,同一個信箱裏,卻收到了母親給我的一封信。我不能相信母親真正離開我走了。讀著母親的信,仿佛聽到了她的諄諄囑咐,仿佛看到了她的慈祥麵容。母親到天國去了,在那兒,他仍會牽掛她的孩子們!
入籍的那一天,我默默地稟告母親在天之靈:媽媽,您放心吧!兒子入了美國籍,不會再坐牢了,不會再讓您探監了。在公民宣誓的現場,我見到不少和我一樣的中國人,他們個個神清氣爽,喜上眉梢,可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夾在人群裏,木然地揮動星條旗,木然地背誦忠誠誓詞。我心裏想的是:我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為什麼要入人家美國的國籍,為什麼需要別國的護照來保障自己的基本人權呢?牛房歲月牛房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