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方工程是重勞動,照毛主席的“忙時吃幹,閑時吃稀”的教導,當然應該吃幹。然而勞改隊在日後的挖土勞動中給我們吃的依舊是早晚稀飯,隻有中午一頓幹飯。有些人便有牢騷怪話,幹部除了對這些人進行批鬥而外,還振振有詞地說:毛主席說“忙時吃幹”,並沒說一天吃幾頓幹!
一天兩稀一幹,加上又沒葷腥油水,當然支撐不住一天十小時的重勞動,於是大家對食物感到非常之緊張。中午大多數是在工地上開飯,打完了飯的空桶裏多少還剩了些飯米屑。夥房的人為洗飯桶方便,便說:誰願刮飯桶就趕快來刮!結果一下子擁上十來個人,其中兩個搶先將頭伸進了飯桶,由於飯桶很深,兩個人的屁股撅得高高的像兩隻鴕鳥。又由於兩個人在桶裏搶著刮,互不相讓,結果木桶便頂在他們頭上騰空了起來。於是出現了一個怪物:大木桶下麵長著四條腿,在工地上胡亂遊走。
右派分子和“曆反”到底是文人,一般是搶不到刮飯桶的機會的,因為體力和靈敏度都不如人,但也有些文人無行地走了別的邪門。一個南京來的副教授大概是餓得實在受不了,便趁值星替小組打菜的機會,偷偷把胡蘿卜幹往自己口袋裏塞。胡蘿卜幹少了這許多,當然會被發現,幾個小流氓便動手搜身。碰巧那兩天下雨,過道上沾滿了雨鞋帶進來的泥水,副教授被打倒在地,滾了一身泥水,活脫脫成了一個泥人。
副教授畢竟是被人打倒的,以後我還見到一個人是自己倒在泥水裏打滾的。這個穿中山裝的人一邊在泥濘的過道上爬,一邊撿拾過道上的泥巴往嘴巴裏填,我想這人肯定是瘋了。瘋了是並不奇怪的一樁事。索仁尼辛說:“這種無情的打擊,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得住的,所以難怪有許多人精神崩潰。”然而勞改幹部並不認為他瘋,說他是裝瘋賣傻,還叫人把他抬到工地上去。這個人後來不見了,有人說他死了,也有說他走了,不管是死是走,反正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徹底消失了。
瘋了的顯然是弱者,強者采取了鋌而走險的辦法——逃跑。逃跑的後來都一一被抓回來了,個別沒抓回來的,恐怕也不可能活在國境線之內。這就是幹部們常常說的:逃不過如來佛的手心。在大夥房右側的空地上,常常可以看到一個或幾個五花大綁的人跪在那裏,臉上還淌著血,這些都是被抓回來的人。
有一個幹體育的老吳,在我麵前吹過大牛,如果他要逃跑肯定不會被抓到。他的話我不相信,因為那時的戶口製度非常之嚴,加上城市裏有居委會,農村裏有人民公社的準軍事化組織,一個外來人根本無法立足;即使父母和親人也不敢留你,有些人就是被父母和兄弟姐妹送到派出所的。報紙上宣傳他們覺悟高、大義滅親,這不大可能是真的。真正的原因是恐懼,因為就憑窩藏逃犯這一條,便可以送去勞改。
老吳後來真的跑了,據說是在晚上收工時脫逃的,可第二天打晚飯時我便看見他耷拉著腦袋,跪在夥房前麵的旗杆下麵,身上的繩子橫七豎八像捆粽子一樣。但凡逃跑抓回來的一定會關小號、寫交代,時間或長或短,逃跑當中作了案的肯定要加刑。因此我再見到老吳的時候已是一個多月以後的事了,見他比以前蒼白多了,人也瘦掉一圈。蹲過小號的人都知道,小號的空間僅能容膝,早晚兩餐是連麻雀也不夠吃的牢飯。裏麵的人關不了幾天就會像竹筒倒豆子,全照幹部的要求交代了,有的還會捕風捉影地去檢舉別人。這個延安時期康生發明的辦法,直到如今還是很管用。
大概是因為牛皮吹破了有點不好意思,老吳見到我便主動走過來解釋:那天晚上,我一個勁往大有舍方向猛跑,一路上還躲躲藏藏,怕人家發現。跑累了便鑽進一處紫穗槐叢裏喘口氣,誰知後來睡著了,到得大有舍已是早上八九點了,隻覺得肚子餓得慌,便去一家供應站買點東西吃。貨櫃上什麼吃的都沒有,就買了兩瓶麥精魚肝油靠著櫃台喝起來。那女售貨員盯著我看了一會,說你到外麵喝吧!待我出去走了沒幾步,迎麵來了兩個人把我攔住,於是我就進了派出所。幾個小時以後,農場來了一個幹部和一個解放軍,先用麻繩把我綁得死死的,又用皮帶狠抽了我一頓。
老吳講到這裏我才明白為什麼抓回來的人頭上臉上都是血。老吳說他後悔買那兩瓶麥精魚肝油,如果不買魚肝油就不會被他們逮到。但我相信老吳即便不買那兩瓶魚肝油,也會被抓住的。你逃得出勞改的小圍子,難道逃得出外麵的大圍子?
老吳逃跑是走陸路的,也有自認水性好,直接泅渡東南麵的中山河,這樣更省了擺渡的麻煩。不過走水路的也鮮有成功的機會。一天中午看見夥房旁邊躺著一個死人,此人雙手握拳,肚皮腫脹,死狀甚為恐怖。聽夥房的人說,他就是替大家理發的那個人稱“小剃頭”的勞教,在逃跑時淹死在中山河裏,剛剛才打撈上來。
我從沒想過逃跑,首先是我沒有這本事,其次我不相信能逃得掉。我的優勢是年紀輕,要耗歲月還能耗得起。慈母探監慈母探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