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美國搬過好幾次家,扔過許多東西,但有一塊巴掌大的玻璃板,我始終舍不得丟棄。其實它並不是一塊普通的玻璃,而是貨真價實的照相底片。五十年代的中國,照相膠卷奇缺,玻璃板便成代用品了。我問過許多家照相館,都說這底片早失效了,無法印出照片來。但我心有不甘,指望有朝一日會有奇跡出現。
如果真能印出相片來,這相片裏的人應該是剛滿二十歲的我,而背景則是一個圓形拱門和遠處的一座白塔。我本來確曾保有過這樣一張照片,並帶著它遠涉重洋,可惜後來日久受潮,變成了白紙一方。
照片是在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八日拍的,我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前一天正好是蘇聯的十月革命節,而我就是這天下午在東南大學(南京工學院)大禮堂開大會時被當場逮捕的。此前我雖有過一些思想準備,但對這突如其來的逮捕還是有點愕然。一是當時在全國範圍內還沒聽說有哪個右派被捕,二是政法部門連一次都沒找過我,三是開大會前沒透露任何風聲,幾千名同學一直枯坐到省高級法院刑事庭的人上台宣判才如夢初醒。
“宣判”成了逮捕我的唯一法律手續。罪名就是給所有右派早就定好了的“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同樣的罪名竟然適用於上百萬的中國人,這不能不創吉尼斯紀錄。索爾仁尼琴說:“逮捕,這迅如閃電般的當頭一棒,不消說,意味著你生命瀕臨破碎的致命關頭。”是的,我的生命就在宣布逮捕的這一刻破碎,破碎在剛滿二十歲的年齡。
當我跟著一大群同學走進大禮堂時,一開始沒有感覺有什麼異樣。記得我是在禮堂的樓下後排就坐的。這禮堂有三層座位,為前中央大學所建,一直是校園裏最雄偉的建築,尤其是它那半球形的銅頂,以鶴立雞群之姿傲視周圍的所有房舍。
與往常不同的是講台上空無一人,等了差不多十分鍾以後才有一個女的上台說:“會議的主人還沒到,請大家耐心等一等。現在讓我們先唱一隻歌——《鎮壓反革命》吧!”這歌名頓時觸動了我的神經,“莫不是要對我動手了!”我立刻產生了這樣一個念頭。坐滿了三層樓的同學們顯然還沒有覺察到這個危險的信號,不但沒有人唱,而且上上下下一片哄鬧起來。那女的便說:“那就唱《我是一個兵》吧!”
正在此時,一個手持文件夾的人出現在講台上,主持人立即宣布:“現在請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李玉光同誌宣判!”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記住李玉光這個名字的,其實我並不計較這個人,如同我不計較那些押送過和監管過我的人,因為他們隻是履行公事而已。
不知是什麼神奇的力量一刹那間便讓整個禮堂靜默下來。李叫了我的名字,我便站起來。這時候偌大一個禮堂靜得有點可怕,似乎裏麵的幾千號人一下子沒有了生氣。我沒有想到怕,因為我壓根兒來不及想這些。我下意識地沿著過道向前台走去,禮堂裏唯一聽得到的是我的鞋子拍打水泥地麵的聲音。
宣判的人照本宣科,聲音很平靜,一點沒有疾言厲色的樣子。他肯定感覺到了站在他麵前的不過是個二十歲的文弱書生,一點不像判決書裏所寫的“反對共產黨,攻擊無產階級專政”的罪魁禍首。宣判前,我還是電力工程係四年級學生,誰也想不到一個人的命運會在頃刻之間拐彎。
當我被押出禮堂,剛剛還是陽光燦爛的天空開始下起蒙蒙細雨,我不敢說老天在為我哭泣,因為我沒有那些手握生殺予奪之權的人那麼偉大。同學們默默地聚集在禮堂周圍,從他們的眼神裏,我知道大家在為我送別。幾個打手一邊呼口號,一邊在我後麵推推搡搡。我聽到圍觀的人群裏有人喊:不要推他!
半夜裏,一輛囚車押著我駛出了南京城,在細雨中透過昏暗的街燈,我對著熟悉的大禮堂圓頂和路旁落葉滿地的梧桐樹,投去最後的一瞥。此刻我遠沒有想到這一去就是二十二年。囚車把我送上一列北上的火車,兩個公安將我夾在中間。我不知道他們要將我押往何方,雖然去哪裏對我都並沒有什麼兩樣。
火車到達一個大站時,我們下了車,我認出來是鎮江,等擺渡到對岸的揚州時,天才拂曉。聽兩個公安說,長途汽車脫班,隻有下午的票,現在無處可去,不如到附近的瘦西湖去耗時間。這兩個公安對我並不凶,如果一個去辦事,隻剩另一個單獨看守我,就更和善了,照當年的政治術語來說便是“喪失立場”。
那天早晨天氣格外陰冷,瘦西湖冷冷清清,看不到一個遊人。我陡然看見在一個圓拱門處擺著一個照相攤,立時靈機一動:何不在此攝影留念?正好一個公安找洗手間去了,另一個則在打盹。我快步走到拱門前招呼照相的過來拍照,那公安則裝做沒看見。拍完照還得留下地址,因為在那個年代,照片是隨後寄去的。然而此時此刻我連去哪裏都不知曉,這地址如何填寫?我突然想起在醫學院讀書的一個女同學,何不將這照片寄給她呢?也算是個無言的告別吧!
長途汽車在塵土飛揚中向北行駛,向北是我感覺出來的,因為氣溫愈來愈低。到晚上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汽車才停在一條河邊。一艘小船把我們擺渡到對岸,聽艄公的口音像是蘇北地方的。當晚投宿在一家茅草旅舍裏,一床又窄又短的蘆花被讓我凍得直打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