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七章(2 / 3)

他身上的氣質,淒楚、浪漫而唯美,是不是與我有相似之處呢?表麵上截然不同,但實質上是不是屬於同一類人呢?就在刹那之間,我恍然若有所悟,仿佛發現了彼此共同的存在。這種意念越來越清晰,像是印證了一個重大真理。他身上無時不在的美感,內心從不停止對美的追隨,本身就是一首浪漫的抒情詩。我的淚水一瞬間湧了出來。我想到我的父親,哥哥,兩個姐姐,我們這一家人。而他,我的情人,生來就該屬於我們其中的一個。他和我們,具有相同的本質。我們同病相憐,如同血親一族。我此時才發現,才終於明了,我們的愛,不是真的沒有緣由。隻是這樣的緣由,一直隱藏在我們性靈的深處,等待我們一點點去發現罷了。

我問他,這樣的想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說不知道,好像一直是這樣。他說話的時候,一臉茫然。他終於坦承自己談過一次戀愛,結果失敗了,我此時才開始了解到他的過去。他們是大學同班同學,畢業那年,他帶著女友回老家看望父母。女友去了之後痛哭一場,她沒有想到他家窮到這個地步。家裏隻有兩床鋪蓋,晚上她必須跟他母親一起睡。沒有洗澡水,連水都沒有,不可思議。屋子裏裝的是五瓦的燈泡,農村的電壓總是不夠,到了晚上,橘黃色的燈光孤零零地閃爍在山腰之間,像是鬼火。

再明顯不過的事,如果她和他結婚,將來要承擔這個家庭的全部責任。包括弟妹的學業,給他們找工作,給家裏建房,贍養父母。沒完沒了,無止無盡。她是城裏的姑娘,怎麼能夠麵對這種艱難呢?她被眼前的一切嚇跑了,逃離了,再也沒有回到他的身邊。他淡淡述說著,仿佛在講著一個古老的傳說。但那無法抑製的憂傷,依舊從那簡練的用詞當中隱透出來,生命裏無法掩飾的悲愁。這就是生活,殘酷的現實。不管是否有愛存在,首先要麵對貧窮,貧窮意味一切。無論你有多麼真摯的情感,高尚的情操,美好的道德,滿腹的才華,都沒有用。首先要活下去,然後再來談愛情,談美學。

“那時是不是感到很痛苦?”我問他。

“傷心欲絕。聽到她結婚,像有人在我心口上挖了一刀。”他說。

他一邊說話,一邊忍不住伸手去捂住自己的心髒,好像那裏還在刺痛。他等了她一年多,一直到她生下孩子,他才在絕望之中放棄了這個女人。後來經人介紹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她是城裏人,隻有初中文化,卻精明能幹,會做生意,是個厲害角色。當時他見到她,她沒有嫌棄他,事情就定下來了。他認為自己的心已經死了,跟誰結婚都一樣。這個女人願意跟自己,那就是她好了。婚姻如此簡單,生活如此簡單。

這種感性處事的性格,讓我無法理解。他在折磨自己,摧毀自己,報複那個棄他而去的女子。他要讓自己看上去十分悲慘,然後以此為據,證明她的離開有多麼殘忍。關於他的這種想法,我曾經有所體悟。我看到很多被拋棄過的人,滿腦子就是這些可怕的念頭。我還看到許多被父母棄掉的孩子,也有這種自虐的行為。這個男人,我身邊的這個男人,簡直就是一個典範。他像一個被母親丟棄在路旁的孩子,痛苦地看著父母離去的身影,心裏賭著氣,不停傷害自己,拿刀子割自己的肉,讓身體血跡模糊,慘不忍睹,想讓父母為此心痛,痛苦不堪,以此來挽留他們。我有一種強烈的念頭,他在情感上,習慣於懲罰自己、虐待自己,讓自己沉浸在人生的苦海之中。我回想起這段日子以來,他身上無時不在的憂傷情緒,難道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嗎?因那個棄他而去的女人而起?還是事情另有緣由?

我無力再追問下去了。麵對我的情人,我發現迷霧重重。他隱瞞著一切的真相,不想讓我知道。按照他的說法,一切讓我來承擔好了。他說完這一句話,轉身離開,不再理睬我。任我怎麼追問,他也緘默不語。我的想法和他一樣,我也不願意讓他為我承擔。我們總是承擔著自己的艱辛,體味著對方的悲涼。這樣的深情,又要到哪裏去尋找?

我替他感到無比心痛。關於婚姻,這原本是唯一可以拯救他靈魂的時機,他沒有抓住它,卻犯下一個根本性的錯誤。他拿別人的過失懲罰自己,然後又連帶使另外一個女人跟著他受苦。他自以為對婚姻采取無所謂的態度,對婚姻沒什麼要求,對她沒有什麼要求,日子就可以平穩過下去了。無疑他對婚姻生活估計不足。他可以沒有要求,但她不會這樣想。她該有合乎常理的想法,就是希望丈夫傾心於自己,疼愛自己,就是要擁有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無疑他做不到這些。他不愛她,如何能做得到?矛盾因此產生,他們日夜爭吵。他不想吵架,隻想往門外跑,跑到電影院去躲避戰爭,也沒有用。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架還是要繼續吵下去,他為此痛苦不已。

他無法愛她。他竭盡全力想要愛她,但很難做到。他們不是同類人,他們對人生的體驗和理解完全不同。他追求浪漫與唯美,整天沉浸在自己那些豐富多彩的,虛無縹緲的,漫無邊際的,根本就抓不住的複雜心緒之中。但他的妻子,是個務實的人物,隻想過一份安穩的生活。她對他那些永無止境的想法、念頭、心情,簡直不勝其煩。那些東西,在她看來,根本一文不值。而我的戀人,因此認為自己的妻子毫無情調,是個庸俗不堪的人。

婚姻的苦痛,就從這裏開始了,他們的矛盾不可調和。關於這一點,我後來慢慢悟過來了。我從他給我談到的,關於他妻子的一些事情,我明白了問題的根本所在。我相信這一點,關於自己這樣的念頭,我絕不會質疑。愛情本來就是琴瑟調和的技藝。男女之間的情投意合,需要有共同的審美情趣和人生態度。即使他降低了婚姻標準,他也無法在感情上迎合她。愛情是理性達不到的地方,他無力改變這一點。他隻能認識他自己,了解自己的情感模式,以此來尋找愛人。如果他做不到這些,婚姻的悲劇就無法避免。所有人都在為悲劇的誕生推波助瀾,包括他自己。他好像猛然意識到這一點,驚恐得無話可說。後來他問我,他該怎麼辦。假如我知道自己錯了,我該怎麼辦?我說,已經沒有辦法了,這件事情無法挽回。他聽我這樣講,滿臉淒楚地看著我。這樣的形象,真的叫人無言以對,我隻能低頭不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