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七章(1 / 3)

雲雀 第七章

他帶著我四處遊玩,遊遍廣州的每個角落。晚上,他開車帶我去珠江邊兜風。他總是充滿柔情,又那樣體貼人意。從我們交往的第一天開始,他就知道離別難以避免,因此總是貪婪地想要抓住所有的時光,跟我一起度過。我們出遊,他帶來相機拍照。他說,他想為我拍下一些照片,留著以後做紀念。這麼久了,我們還沒有拍過照片呢!我同意他的說法。應該留下一些記憶,不要讓所有時光都溜走,總要留下點什麼。等將來老了,拿出這些照片來,一張張翻過去,我們會想起多年前的往事,人生也不會覺得虛度。那天我認真打扮自己,穿了一襲長裙,上麵有點點荷葉。那荷葉的清香,不知正從哪個地方飄溢出來。那是一大片古代建築群落,集散在廣州郊外的一個古城鎮。這個地方離城區不遠,我不記得叫什麼地名了。在裏麵行走,仿佛時光倒流,我們一起回到曆史的某個時點上,離現代生活已經遙遠了。

我們拍了很多照片,但沒有合影。不知道是沒有人為我們拍攝,還是有意避開這件事。應該有一張合影,那是人生某段曆史的征象。如果有這樣一張照片,我一定會深深驚訝,驚訝於我們共同的存在。在一定的意義上,我們一直否定這一點,因為沒有證據。什麼都流失了,什麼都不存在。一切像是一部電影,看過了,就過去了,好像沒有發生過什麼故事,什麼也不記得了。故事裏主人公的名字也忘了,長什麼樣也沒有印象了,一切都完了,沒有了。這樣的感覺,一直存在於心。這段曆史,沒有人接受,沒有人相信,自己也要否定掉。想否定掉,卻一直在某個角落,靜靜躺在那裏,讓自己不得安寧。一生都要牽掛它,為它苦痛,為它困擾。這樣一段曆史,真是叫人無法處置啊!

我們在古鎮裏走來走去,遊蕩在曆史的遺情往事之間。也許是走累了,我們找了個石階坐下來。我靠在他的身旁,不停翻看照相機裏的相片。他看上去已經與這些建築融為一體了,成為其中的一部分。他容易做到這一點。他具有那樣的能力,可以融進建築的整體氣質裏。我呢?有點冒傻氣的味道,張著一張大嘴巴傻笑,雀躍著,離開現實之後無比幸福的樣子。應該把這兩個人合在一起。那樣的形象,會不會叫人難以相信呢?

應該是那個時候,我把相機搗騰來搗騰去,就翻到了她的照片。不止一張。她的單照,她和兒子的合照,他和兒子的合照,沒有他們兩個人的合照。我的表情凝固了,像是在盯著照片看,又像是在想自己的心思。其實腦袋裏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想,也不知該如何想。

他注意到了我的表情變化。他發現我剛才還興高采烈,一直說著話,大聲笑著,不知為何表情瞬間便發僵了。他看了看我手上的相機,也看到了她的相片。他沉默了。他在等我說話,看我如何反應。他沒有想到,今天會闖出這麼大的禍端來。有些事情,他一直不願意觸及,小心翼翼隱藏在背後,現在暴露了,被我揭穿了。他的情緒,立刻掉入冰涼世界。他的心緒比我還要多變,完全像廣州的天氣,那不是男人該有的情形。

他的心情糟糕透了,我隻好轉而安慰他。我不像他想象的那般悲傷,我隻是感到情勢突然。這件事原本掩藏在目力無法觸及的角落,可以隱隱有所感覺,但看不到。因此我可以一直避開它,就像它不存在一樣。但現在不行了,它已經外露出來了,我們該談一談這個問題。本來就該談到的,總是回避,不像那麼一回事。

我說,我大失所望,她看上去一點也不美。太粗壯,皮膚黑,顯得老。不像是老婆,像是大姐。你怎麼會跟她在一起呢?你們看上去不配啊,她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沒什麼氣質,很平常,大街上到處都是。我認為,跟他在一起的女子,該是不尋常的。他身上的美雅,得有另外一種美來搭配。兩個人站在一起,才會顯得協調。我說,看一個男人如何,要看他找的老婆,我無法相信這是他的眼光。他說我書看多了,才會有這麼多古怪的想法。

我問他,你愛她嗎?他說不知道,總是吵架,每天都吵,所以不了解自己是不是愛她了。以前可能愛過,不然怎麼會結婚呢?這些心情已經久遠了,想不起來了。他說,我們是相親認識的。父親看上了她,覺得她長得好,能生養,所以事情就定下來了。我本來,不想那麼早結婚,等家裏情況好起來再談婚事。但父親不同意,他說我是家裏的長子,應該給弟妹帶個好榜樣,早生孩子,早接香燈。他說,不要挑剔,隻要有人願意嫁給你,隻要她是個女人,你就該跟她結婚。你看你瘦成這樣,我們家窮成這樣,你還挑什麼呢!挑來挑去,就沒有女人願意跟你了。你看我們村裏,有多少男人打一輩子光棍!我認為他說得在理,也就不再爭辯了。像我這樣的人,確實沒什麼可挑剔的。

什麼叫做“像我這樣的人”?

在那一瞬間,我發現自己竟然反應不過來,以為聽錯了。我不願意相信這是他說出來的話,心下想,他的卑微之心,怎麼會達到如此地步!我兩眼定定地望向他,驚詫得不知所措。我心存疑惑。我不知道,他自認為他是怎樣一個人?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認真思量過,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還有他的父親,他又擁有怎樣一個父親?這個父親,在我看來,簡直太不可思議了!讓人無法理喻他的思想,太滑稽,太荒誕無理了!

他坐在那石階上,我觸摸到他的手和石階一樣冷。沒有溫度,一片冰涼,涼颼颼的感覺。他很少會這樣。他的身體,一直都是十分暖和的,像一把火。他心中的悲涼情緒,隨著血液的循環在體內周轉,傳達到他的身軀末端。手、腳、嘴唇、皮膚,全部是冰涼的。整個人,就是冰涼的世界。

那冰涼也傳遞給了我,從那隻手傳過來。我第一次有了如此驚恐的念頭,意識到他的自我徹底迷失了。

夕陽西下,漫長的黃昏,我們相對無言。古鎮空了。稀稀朗朗的遊人已經散去,我們成了被遺忘的對象。我們依舊坐在石階上,一直都沒有動。石階的冰涼已經侵入體內,我感到不能適應,但我不願意站起來。有些心情還沒有完結,我們必須把它理清楚。西天的霞光從一側投射過來,打在我們的臉上。我們的臉,有一半映著強光,像是經過特別的藝術處理,過於妖豔。另一半在強光的映襯下,又顯得異常黯淡,毫無光彩,好像生命裏沒有了生機。我望向他的臉龐,那是一幅淒美的畫麵。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即使身處痛楚之中,也會表現出一種美感來——有人叫它為“淒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