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七章(3 / 3)

夜裏我總想著他的事情,我猜想這裏麵一定有緣由。他的卑微之心一定有緣由,不會無緣無故。我要更深入了解他。關於他童年時期的生活,人的性格形成的根源,從來沒有聽他講起過。我對此產生了濃烈的興趣,要求他講一講。他一笑帶過,說我喜歡尋根究底,這個習慣不好。直到有一次,我們在餐廳偶遇他的堂侄,那個被有意隱埋的真相,才終於露出了端倪。

那一天,我們在一家餐廳裏吃飯,他的侄兒領著幾個人進來了。他侄兒進來的時候,我們正在談論食物。這個餐廳的菜很好吃,酒也很好喝。我記得有一個菜叫做“三杯鴨”,是客家菜式,味道十分濃正。那裏的酒不知道是哪裏釀的,不醉人,氣味奇香,我們之前從未喝過這樣的酒。

他的侄兒此時進來了,後麵跟著好幾個大男人。那些人看上去是他極力招待的尊貴客人,也許是生意上的客戶。他看見了,隔空搖手,跟侄兒打招呼。他侄兒把客人安頓好之後,過來跟我們聊了兩句。他把侄兒介紹給我。他說話的時候,身不由己就往我這邊靠。他稱呼他的侄兒,用的是簡稱,在姓前麵加了一個小字,很符合通常的做法。我發現,那個人,他的堂侄兒,跟他不是同一個姓,我因此發現了蹊蹺。

關於他的出生背景,他已經無法再隱瞞了。我一直感覺到某種情緒的異樣,果然是真實的。他有時莫名就說自己好痛苦,好難受,生活好無奈。毫無理由,就覺得心情沮喪,精神不濟。好像不說這些話,不作出痛苦的表情,他的日子就過不下去。這樣的次數越來越多,我有些心煩,認為他故意破壞氣氛,讓我感到不痛快。我的心情會突然變壞,無意識之下選擇了一個詞,就如同寫文章要選擇恰當的詞彙來表達自己的意思。我說:你又不是一個棄兒,為什麼總是這樣虐待自己?他那時的反應,像是突然被別人擊到沒愈合的傷口上,臉色瞬間發白,緊咬牙關,臉上的肉一直在顫抖。他的樣子看上去很恐怖,我被他嚇壞了,隻好拚命安慰他,責備自己說錯了話,慌不擇詞。我緊握住他的手,又撫摸他的臉,擁抱他,吻他。他好久才平息下來,之後我沒有用過那個詞。

那天我弄明白了,他的表現為什麼總是與常人不同。我想,他和我一樣,心理總歸有一些問題,有些不正常。他曾經跟我提及,想去看心理醫生。我覺得自己也有這個必要。總是要了解自己所處的真實境況,把問題的根源弄明白才對。關於我的死欲,他的莫名苦痛。沒錯,他真是一個棄兒,為父母所拋棄。他本來是兒子,應該受到珍愛。但家裏已經有太多兒女,兒子早不稀奇了。他一生下來就十分虛弱,家裏認為養不活,所以決定把他丟棄掉。另外一戶人家,他們家沒有兒子,一直在四處打聽哪裏可以收養一個兒子。他們從別人那裏打聽到這家情況,想要把他抱過來。他們坐老遠的車過來,見到這個奄奄一息的孩子,馬上決定要他。他們留下一筆錢,說這是給母親的營養費,然後把孩子抱走了。養父母是善良人家,已經有了一個女兒,還沒有兒子。養母給他喂東西吃,糖水啊,米糊啊,肉湯啊,費盡心機。他的命硬,竟然活過來了,身體也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

我了解到他不尋常的身世,那些以前一直搞不清楚的離奇之案,一下子十分明了。關於他的莫名痛苦,無法抑製的,沒有道理的悲傷情緒,是從這裏而來。他對此沒有認識,他不自知。

我曾問過他,如何看待自己是一個養子。他說,他沒有認真思考過這一點,好像一切很平常。他的養父母很愛他,把他當成家中的長子。他從養母那裏得到許多愛,在親情中長大,在學校接受教育,所以他認為自己和別人沒有什麼兩樣。後來他也認了生身父母,他們對他很好。他沒有責怪他們,當時是迫於無奈,養不起他。母親沒有奶水,家裏也沒有錢買食物給他。那個年代裏,孩子生下來很容易死掉,所以這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我不這樣認為,我不同意他的說法。他把事情說得太輕巧了,但事實遠非如此。他過於善良,又從小學會了體貼別人,才會如此想。他為什麼總是不能愛自己呢?他為什麼那麼懂得觀察和體貼別人的情緒呢?他很小的時候,無意之中得知自己不是父母所生,然後就學會了察言觀色,討好別人了。重視他人,而忽略自己,覺得自己很不值得去愛,令人生厭,所以才會被拋棄掉。曾被拋棄掉,所以要好好表現,看別人的臉色行事,讓別人開心,才不會再次被拋棄。這樣的心理特征,是從什麼時候養成的呢?

他低頭細想一想,說自己感覺不到根的存在。至於為什麼會有這種感受,他不會深究下去。這已經觸及到問題的根源,如果他深究下去,將為此感到極端痛苦,所以他決定逃避了。他認為,隻要不去觸及它,傷口就不會痛,他以此來保護自己。把傷口包裹起來,隱藏起來,看不見,疼痛感就消失了。但事實上從未消失過。他的痛苦已經那麼深,無處不在,隨時都會來襲,又怎麼逃得掉呢!一個被拋棄過的人,那種感覺,就像無根浮萍,又怎麼可能自動隱逝呢!一生都在飄零之中,隨風飄散,沒有歸宿感。這是命運的安排啊,他無可奈何,也無從追究。帶給他生命的那個人,他不可能追究。他隻是平靜地接受這一切,然後完成他作為兒子的責任,孝順他們,贍養他們。但是有一種特別的情感,在無形之中,在毫無意念的情況下,就已經嵌入到他的生命裏去了,融化到他的血液裏去了,永遠都不可能除掉。那樣的情感,有些異樣,有些不自然。那種被遺棄的感覺,寄養在別人家的感覺,總不會那麼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