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六章(1 / 3)

雲雀 第六章

哥哥後來還是結婚了。有一個年輕女子成為我的嫂子。她家住得很近,離我家不到五百米的地方,就在大姐家的正對麵。每次我去大姐家,可以看到她坐在自家曬穀場上曬太陽,有時也會到大姐家來打牌。她和哥哥從小就在一起廝混,鄰舍們看著他們一點點長大。他們的結合,原本應該是一個圓滿的結局,最後卻成為人生的一場悲劇。

大概在讀高中時,那時哥哥還沒有產生必死的念頭,他喜歡上了嫂子。冬日的夜晚,已經是淩晨時分,颼颼的冷風,兩個人坐在大石頭上遙望天邊。那是在青山穀口,大石頭之外,長著一棵老槐樹。哥哥告訴她,想要娶她回家。那樣的意境是十分美的,充滿著山村人家的韻味與想象。但嫂子過不了母親這一關,她的身體和性格不符合母親的要求。她嬌小、瘦弱、嬌氣,說起話來帶著嗲音,是家裏七姐妹中最小的一個,沒有在田地裏幹過活。母親反對他們結婚是自然的,我們家沒有錢,養不起她。若是讓她過門,會帶給我們家更加沉重的負擔。她隻讀過小學,對哥哥的才華和詩人氣質頗為向往。她真心愛他,兩人有相當不錯的感情。現實再一次展現了它的殘酷冷血。無論他們的感情多麼真摯,兩個人多麼不願意分手,母親還是使用了她作為母親的權力,叫哥哥離開她,然後讓哥哥四處相親。哥哥的軟弱無力,在這個時候顯露無遺,他完全拗不過母親。怨她,恨她,卻離不開她,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愛情是虛幻的,在農村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他們沒有粗壯的身體,不懂得如何種植稻穀,養豬和牛,也不知道該如何掙錢過日子,他們的結合是死路一條。

母親在哥哥連續十幾次相親失敗之後,答應了他們的結婚請求。終於有年輕女孩子願意進我家大門了,她給這個家庭帶來了短暫的希望和快樂。家裏宴請了所有的親朋好友,那是母親最開心的日子。但在她的內心深處,無法擺脫掉對兒子未來生活的深沉擔憂。他的婚事隻是一個向祖宗和家族交代的儀式,是告慰他們,她已經竭盡所能,在別無選擇的遺憾之中,完成她作為一個兒媳該承擔的責任。她也希望用這種方式讓兒子有一個嶄新的開始,向過去做徹底的告別,重新做人。她為他還掉所有債務,然後向村裏人宣稱,從此她的兒子將學會擔負家庭,生兒育女,徹底改邪歸正。在母親的感懷之下,哥哥重建希望,他下定決心要有所改變。他拿出最好的態度麵對妻子,對她的話百依百順。他對母親也十分孝順,聽從她的安排,每天跟著父親出去幹農活。這樣的狀況維持了幾個月,然後又陷入無窮無盡的苦海之中,家裏的空氣變得更加令人絕望。哥嫂開始吵架,有時還能找出由頭,錢啊,喝酒啊,半夜未歸啊。有時什麼事情也沒有,兩個人隻是為了一個臉色,一句話,也要吵上半天。父母變成了驚弓之鳥,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新婚不久就鬧翻天的年輕夫婦。

嫂子已經努力了。她希望用愛情來感化哥哥,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她讓他戒酒,不要跟那幫爛人混在一起。要多種地,多養豬,掙錢蓋房子,準備生育後代。她對哥哥的要求合情合理,哥哥卻沒有能力達到。他根本無法獨立做事,更談不上賺錢養家。嫂子生氣,打罵哥哥。她說,不能靠父母一輩子,也不能靠姐妹一輩子,總要自己過活。她為此每夜不能安眠。她別無他物,手上握有的全部籌碼,就是她對哥哥的愛。但這個方式在哥哥身上沒有作用,隻會逼著他更快走向死亡。他已經擔負了一個女人的愛,那是我的母親,卻沒有能夠拯救他。如今又要擔負另外一個女人的愛,而他又是如此多愁善感,叫他如何承受得了。他沒有能力為她們帶來希望,帶來全新的生活。他的自立能力已經被剝奪,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就失去了獨立生活下去的可能。到如今,一切已經成形,什麼也無法改變,究竟該如何是好?

他們吵架的事情不斷傳到我的耳裏,我常常不敢給家裏打電話。我不會期待家裏有什麼好消息,每次打電話前,心裏默默祈禱著不要有過於糟糕的消息。父母總是輕描淡寫,但我可以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聽出來。家裏像個戰場,戰火硝煙彌漫。兩個人隻要一吵架,情緒就會失控,那些惡毒的話,頃刻之間都倒了出來。兩個人說得十分難聽,我不能把那些話寫在這裏。我覺得自己寫不出來,但他們罵得出來。接著就是幹一架,動手打起來,摔東西,放火燒掉半邊房子,絕食、自殺、離家出走。這樣的事情,不止一次,是很多次,是每天都在上演。我不知道父母如何度過那段時光,他們在日複一日的戰爭裏,也許終於絕望,不再抱有希望。對未來抱有希望是一件過於殘忍的事情,隻會增加他們的痛苦。不如徹底放棄,徹底絕望,對一切聽之任之。把耳朵封住,把眼睛蒙起來,把心煉成石頭。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到,什麼感覺也沒有。對於父母,他們最好的路子,就是像死人那樣生活。

父母一直向我隱瞞真相,希望借此把我保護起來,不讓太糟糕的消息那麼容易就傳到我的耳裏。他們希望庇護著我,讓我隔離在悲傷之外。在喘息的罅隙裏,有時我也會把家裏的事情丟在腦後,好像這些事與我沒有太大關聯。他們離我如此遙遠,我把他們遺忘了,忘卻了他們的痛苦,暫時地求取一份歡樂。這時候,他樂於帶著我去見他的朋友,興致頗高。

他有許多朋友,什麼樣的人都有。他的朋友,多半是場麵上的。大家稱兄道弟、喝酒吃飯、打牌娛樂,一起度過歡悅時光。他們時常交換信息、資源,彼此幫忙,這是人生裏不可缺少的一環。但在關鍵的時候,他的朋友就不那麼可靠了。有過那麼幾次讓人不愉快的事情,他的心靈因之受到深深的損害,這甚至嚴重影響到他對生命價值的評斷。但他是心思柔軟的人,傷過他的人,隻要說幾句好話,他就可以把過去的事情全忘了,日後大家照舊相處。

我笑話他,說他沒肝沒肺,哪天被朋友賣掉了也不知道。我說,你有那麼多朋友,其實對你真心的,也沒幾個。你那些朋友,實在不怎麼樣。外麵看起來,這個老板啦,那個專家啦,教授啦,其實就那麼回事。聽他們整天都說些什麼話,幹些什麼事,去些什麼地方,就知道了。整個兒亂七八糟。我說,好男人才不會整天跟你們廝混呢!忠誠的友誼不是這樣得來的。你自以為跟他們有交情,他們對你也真誠實意,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

他是這樣的人,有點膽小軟弱,滿心的好意,虧本的買賣也做。他整個兒的心思,就是要得到更多的情意,更多的讚賞與愛。他不是懷著虛榮心,他隻是願意有人需要他,有人愛他,為此他甘願去死。他是一個把情感視為生命的人,一切的重心,都圍著這兩個字轉。偏偏這個世界真情難得,他時常為此哀歎,說全是假情假意,但隻要朋友們一聲叫喚,他依舊是去了。

我跟他去見一個老友,他六十多歲了,是個老專家。我們在麓湖公園裏的西餐廳吃飯。吃到半路,他接到一個電話,然後出去了半個小時。他說,你們先吃著,我就回來。我發現自己要獨自麵對一個老專家,感到莫名的尷尬,不知道該跟他聊什麼。我低著頭,黑發垂下來,遮住了我的半邊臉。那裏的音樂輕輕繞繞,不斷撥動一個人的情緒。他一直在看著我,那樣的目光是不對的。他不該有那樣的目光。他應該像一個老爺爺那樣看我,懷著疼愛之心,用溫柔的眼神撫摸著自己的孩子。像現在這樣子,帶著欲望的色調看著我,是錯得離譜了。我的內心變得不安起來,希望他趕緊回來,要麼我就此逃走。

他帶著一個演員的腔調說他願意有人抱一抱他。他說自己已經很老了,但還是希望有女人在他身邊,哪怕抱一抱也好。如果我可以抱一抱他,他可以考慮有所回報。他告訴我,他有多處房產在出租,他老伴不知道這些事。他說現在的女人都這樣,喜歡年紀大的男人,六十多歲也沒有關係,隻要有財產就行。他認為我是聰明的女人,但我還不夠聰明。我喜歡的那個人,據他所知,他的財產並不多,所以我得不到多少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