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五章(1 / 3)

雲雀 第五章

二姐喜歡給我打電話,我們在電話裏無所不聊。她的聲音充滿著激情,有一種生命深處深邃動人的美。每次跟她說話,我感覺有莫名的溫暖流體在我們之間流淌,我沐浴在一片陽光之下。

那時我們所談到的,通常與我們自身沒有關係。即使偶爾談及自己,也總是繞開一些不愉快的話題。在那段往事當中,生活是過於沉重了,沉重到無法忍受的地步。我們有一種共同的感覺,如果我們談論自己,大概是沒有辦法將通話順利進行下去的。我們的喉頭會發緊,我們會抑製不住悲痛的情緒,然後無端抽泣、流淚,我們的談話隻能中斷。接下來的時間,我們就會被包圍在一種糟糕透了的情緒之中,無法自拔。這樣的情景,我們總是竭力避免。所以,通常我們隻會談論那些陽光之下,不會觸及悲傷情緒的人物、事件、場景。

二姐慣常以一種愉快的口吻,說鄉下誰來市裏打工了,在河西一個建築工地上做水泥匠。借著難得的工休時間,老鄉特意坐公交車到她的店子裏來看望她,給她捎來自家田地裏種的蔬菜,或是山上采摘下來的茶籽榨出來的油,還有屋後竹林裏采的冬筍曬幹後做的筍幹。老鄉們總是情意濃濃。他們如果去到一個地方,而這個地方又有老家鄉親,是必定要去看望的。他們認為自己負有這樣的責任,絕不能少跑這一趟路,不然心裏就會不安。老鄉和二姐聊及家鄉的收成如何,或是誰結婚了,也有離婚的消息傳出來。山寨裏的人,終生生活在一起,任何一點事情,很快就會被四處傳開。二姐也會把這些事情無意之間告訴我,所以我一直都知道老家的各種情況。

二姐有時也會跟我說起店子裏的生意。她很少會提到生意不好的時候,怕我為她擔心。但若是哪天多做了幾個客人,她倒是很願意跟我分享她的愉悅心情。有時興之所至,她會很不理智,花一大筆快遞費,隻是為了給我郵寄一隻炒好了的鴨子過來。她好像總是擔心我舍不得花錢,在吃飯上過於節儉。在她眼裏,我對待自己,簡直稱得上苛刻。她也會說起女兒。她總是用一種滿懷歉意的口吻跟我說,她女兒已經好幾年沒有買新衣服了。每次女兒來看她,都是穿著表姐們前些年穿過的舊衣裳。她說,女兒好像就沒有穿過新衣裳。此時,她無法避免喉頭哽咽,終於說不下去了。在那樣的情形之下,我們隻好結束通話。

二姐到底受了多少苦,我沒有計算過。那些年,她究竟又是怎麼熬過來,我也不曾認真思考。事情常常要到結束之後,才會發現它所處的極端處境,才會驚歎一路上的無限艱險。在麵對它的事情,一切好像也不過如此。或者說,我們並沒有那樣的心境,能夠去深入研究自己的困苦生活。隻是懷著一種極度壓抑的心情,一種徹底絕望的心緒,在一步步往前走罷了。

二姐的壞消息都是在事情發生之後,我才有所感知。而在此之前,我們習慣了什麼也不說。到了實在撐不下去的那一刻,可怕的情景就出現了。所以在外人看來,事情總是發生得那麼突然,猝不及防。那一次的情形也是如此。我是在毫無準備的境況之下,得到二姐精神失常的消息,那時她已經開始吃藥治療。

依然是在電話裏,氣氛原本是輕鬆的。但是話鋒一轉,她突然主動跟我提到兩種藥,用一種低沉下去的口吻。那名字一聽就知道是西藥,我不記得是什麼了。我當時一下子警覺起來,問她這個藥治什麼病,她說是神經方麵的問題。她去神經科看醫生,醫生給她開了這兩味藥物。二姐擔心副作用太大,就向我打聽,讓我在網上幫她查一查。

這件事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叫我無比震驚。那震驚的程度,可以和當初聽到哥哥自殺的消息相比。以前沒有人向我提起過,二姐得了這個病,他們一直瞞著我。此時我又想到母親,二姐不止一次向我提到,母親好幾次快要瘋了。我回憶起讀高中時的一件事情,或許那件事可以成為佐證。那是高三的第一個學期,我的學習極其緊張。有一個下午,母親意外出現在我麵前。她沒有到學校看過我,從小學一直到讀完大學,隻有那一次她來學校看我,給我帶來幾個雞蛋,那是在夏天,雞蛋不能存放,所以我隻能在一天之內把它們吃完。她把雞蛋放在我的書桌上,眾目睽睽之下,抱著我不停地哭。她說,她夢見我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動。她說她實在放心不下,隻好坐了半天車來看我。她必須看到我是無恙的,她才能夠安心。我的母親抱著我哭了好久,最後安歇下來,匆忙又趕回家了。我的母親,我去車站送她的時候,我看到她身上無言的痛楚,無法支撐下去的神經,快要崩塌下去的身軀,我感到自己難以承受這樣的情境。

我問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二姐說,就是大腦繃得緊緊的,快要崩潰的感覺。腦袋像個炸彈,好像隨時都有可能爆炸。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轟的一聲,就什麼也沒有了,然後就瘋掉了。她說話時口吻冷靜,根本不像一個快要瘋掉的女人在述說自己極度糟糕的境況,但我知道她說的是真話。我們一家人,有這樣的天性,在遭遇極端情感的時候,也能保持可怕的冷靜。語氣雖然冷靜,卻不能忽視其間的情感,那種情感會要人的命。我感到非常害怕,怕二姐真的瘋了,那完全有可能。我第二天匆忙趕回市裏,陪陪她,跟她說說話,希望能為她減輕一點痛苦,或許也能找到好的解決辦法。

二姐那時靠經營一家小餐館謀生,生活不容易。我搭乘一夜的火車,又乘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輾轉到達她的小餐館時,她正忙著給客人炒菜。因為收入十分有限,她沒有請幫手,所有的活由自己一個人支撐。早上四點半起床,然後去菜場買菜,跟人討價還價,每一分錢都不能讓步。把所有的菜放進一個木框裏,用自行車馱回來。洗菜,把洗好的菜一份份放在各色小籃子裏備好。早上八九點時,就會有人來店裏吃飯了。

她的餐館開在一處汽車站裏,灰塵很大,來吃飯的一般是四處流動的生意人或在附近打工的人。他們的脾氣通常不太好,整天為生活奔波的人難免性情暴躁,二姐經常要受他們的氣。有時碰到一個有暴力傾向的人,一句話不順耳,便踢凳子、摔杯子、滿臉橫肉、滿眼殺氣。就像你不經意間,在一條大街上,碰到一個揚言要搞死誰的人,他們的臉上就是這副模樣。肉是橫著的,眼睛是立起來的,像魔鬼上了身,真是可怕。我一見到這樣的人,隻想躲,躲到十萬八千裏外去。這樣的人,是惹不起的,隻能躲。他正手癢呢,一不小心,你就會成為他下手的目標。他們是從叢林裏過來的,沒有接受過文明的教育。他們是文明教育之外的叢林之物,或是教育的失敗者。這樣的人到處都有,隻要碰到一次,就足夠倒黴,你就會成為他手下的犧牲品。

那天,我剛到二姐的餐館,她非常忙碌,顧不上跟我說什麼。有好幾個客人在等她做菜,她正忙得暈頭轉向。我坐在那裏,發現一個滿臉橫肉的人坐在店裏,我像被人重重一擊,心裏恐懼極了。我不時瞥他兩眼,裝著什麼事也沒有。我看到他眼睛裏的凶光,像利劍上的尖鋒,有著令人可怖的光芒。他渾身上下散發出野蠻的習氣,手指頭,一節一節,膨脹著,像要馬上出擊,不然就不安分,就過不去。果然,沒有多久,他失去耐心了,倏地站起來,罵著髒話。他一邊罵,一邊往二姐那邊走,一路碰到什麼,就踢什麼,把紙杯子摔得老遠。他不過嫌二姐做菜太慢了,他在店內坐等了大約五分鍾,但二姐還沒有把飯菜端上來。這觸犯了他的脾氣,讓他很不順心,然後就罵起來,踢起來,摔起來。

這樣的人,千萬別被他們的氣勢嚇倒,他們不過是沒有學會文明溝通方式的一群人。他們尚未進化,還處在原始社會裏,以原始人的方式行事。他們很清楚自己在這個世界裏的位置,心裏發著虛,而且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怕死。遇到他們時,要躲開,不要硬碰硬。要在心裏鄙視他們,不拿正眼瞧他們,就像對付一條野狗那樣對付他們,這是最恰當的方式和態度。二姐已經學會這樣的處理方式,她和顏悅色地請他坐下來,給他重新倒上一杯茶,說馬上就好。一分鍾,你的菜已經下鍋了,馬上就好。那個野蠻人隻好再次坐下來,他得逞了。可以看得出來,他臉上的表情很得意。但他裝出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著他,沒有一個人他看得上眼。

二姐忙完一撥又一撥客人,一直到晚上十點多才停工下來。她不能提前關門,因為一旦提前關門,就可能掙不到當日租金,一整天就白忙活。我好心疼她。看到她那樣辛苦,我真的心疼她。我有種窒息的感覺,看不下去的感覺。我的二姐,她必須一個人艱難生活。每日裏起早貪黑,每日裏忍聲吞氣,每日裏拖著疲憊的身軀獨自煎熬。這樣的煎熬,絲毫看不到前途,一點希望也沒有。這真是叫人絕望。

她隻想去死。在那樣的日子裏,生活艱苦,看不到任何希望,人很容易尋死。但她的自殺方式並不高明,割脈沒有那麼容易死掉。除非她把割傷的手泡在溫水裏,水裏的溫度會讓血液一點點從身體裏流出來,不會凝固。血慢慢流完,生命也便逝去了。二姐不知道這些知識,她的文化十分有限,連小學都沒有上完。我記得她隻讀到五年級,就跟著大姐去地裏幹活。每天清晨,天剛麻麻亮,兩個農家少女扛著鋤頭,從家裏出發,去大山腳下的田裏忙農活。那個鏡頭如此簡單、經典。她們隻要把腰弓下去,永不停歇地把土翻過來,再覆過去。一整天,她們刨啊,刨啊,一直刨到天都完全黑了,兩個女孩子才能歸家吃晚飯。我不記得她們吃不吃午飯,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可吃的東西,不過是自家地裏種的土豆、紅薯、蘿卜、玉米棒子。米飯輪不到她們吃。兩個姐姐在家裏待到十九歲就出嫁了。都是如此,十九歲出嫁,二十歲生下第一個孩子。第一個孩子是女兒,後來兩個人又有了第二個孩子,是兒子。大姐的兒子出生比較早,二姐的兒子很晚才出世。我去市裏看二姐那次,她的兒子還沒影子呢。她還沒有和二姐夫複婚,談不上生下第二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