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六章(2 / 3)

我驚詫於他會跟我說這一番話,久久反應不過來。我一直認為他是我戀人的朋友,又是受人尊重的老專家。他的言談舉止應該是得體的、恰當的。無論我發揮怎樣的想象力,也想不到他會說出這番話來。但事實如此,我終於明白過來了。我知道他的朋友是如何看待我了,他們認為我跟他在一起是為了圖謀財產。他們就是用這種卑鄙的眼光,來打量我和他的。他們拿出慣常的一套理論,十分貼切地用在我們身上。沒有人可以不一樣,大家都是一樣的貨色。自己怎麼樣想,別人就會怎麼想。全世界的人,都一樣醜陋不堪,沒有人可以例外。這樣的人,這樣的心思,我該如何麵對?又該辯駁些什麼?

我沒有跟他說話,也沒有看他,我不過撥開那隻已經伸過來的手,站起來,走到外麵去等我的戀人。那隻手一直在我眼前晃啊晃,那是一隻蒼老的手,顫抖著,帶著欲望,想要將我卷去,變成他口裏的一塊肉幹,美味可口,卻嚼不動。我的心裏,已經滿是悲哀。我就是那一塊肉幹,是不帶情感和思想的,可以隨意被人掠去。除此之外,我什麼也不是。

這次事件之後,我不願意再跟他去見朋友了。我說不喜歡自己陷入那樣的境地。我認為自己像是一件展品,可以讓他們隨意參觀,隻可惜他們沒有足夠的欣賞能力。他們隻有老一套,庸俗的一套,真是令人生厭。他感到很抱歉,他無意於如此。從此他也很少見朋友,一個個疏遠了,整天陪著我東逛西遊,沉浸在愛情的雜色裏。他的朋友為此笑話他,說他為一個年輕女人所挾持,沒有出息。他笑了一笑,對我說,他隻要有我就足夠了。隻要有我,他什麼都有了。關於那一隻手,那隻向我伸過來的手,我一直沒有告訴他。我想,他的朋友做出這種事,對於他一貫所抱有的殷切真摯,是過於殘酷了。我心疼他,所以我不忍心告訴他。

我對他的嗬護之心,是不是可以與父母媲美呢?把一些令人不悅的事情掩藏起來,不讓它傷害到自己所愛的人,這樣的癡迷,是不是值得我們為之動容呢?父親一直隱瞞自己的病情,不讓兒女們知道,他的身體正在遭受巨大的創痛、苦熬,這樣的深意,是不是值得兒女們為他死去?

我一直看見父親在朝著我笑。每次我見到他,或想起他,他都微笑著,一副樂嗬嗬的樣子。我給他打電話,他習慣用一聲“噯——嗨——”來應答,把“嗨”字的元音拖得老長,音調升得老高,那種歡快的氣氛隨之而起。我為這個假象所迷惑,有時也會認為父親沒有遭受什麼磨難。但那一次,我被嚇壞了。我後來知道,我的父親,差一點就要痛死在床上。

那一次他已經連著痛了一個月,晚上無法入睡。痛起來的時候,他必須咬牙堅持,嘴唇被咬破。鮮紅的血流下來了,印在床單上,像是蓋了不成形的圖章。他瘦得不成人形,大概不足八十斤。足足掉了三十斤,在一個月內。鄉間的郎中說父親得了膽結石,一直給他吊水消炎,打止痛藥。沒有用,依舊是痛。他快要死掉了。我想,如果再遲一兩天,他應該撐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打電話回家,想跟父親說幾句。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打電話回家了。莫名之中,我有了某種感應,那天晚上非得跟父親說幾句。母親一再強調父親已經睡了,說沒事下次再聊。我跟母親吼起來,我大叫,父親從來不會這麼早睡覺!你為什麼不讓他跟我說話?他怎麼啦?是不是病了?

父親是家裏最早得糖尿病的人,後來母親和哥哥也得了這個病。關於這一點,令人生疑。為什麼村裏那麼多人得這個病?村裏人不重視這件事,很無所謂。記得就吃藥,不記得就忘了。他們聽從醫生的囑咐,不吃糖,但會吃許多帶糖的東西。如何界定什麼帶糖,什麼不帶,他們鬧不清楚。一定要吃米飯,吃得很多,每餐兩大菜碗。有人告訴他,說糖尿病人不能吃太多米飯。他就睜大了眼睛,帶著懷疑的目光。他說,不讓我吃飯!那不如死了算了,人怎麼可以不吃飯呢?!這樣的觀念根深蒂固。跟他說,可以少吃一點。那不得勁,沒意思。過後還是照樣吃很多,也懶得管了。父親要好一些,他相信科學,嚴格按照醫生開的營養單子安排飲食。

我知道糖尿病人容易得並發症。之前父親得過幾次,沒有嚴重到危及生命。但我了解到它的極大危害性,所以對此相當敏感。聽不到父親的聲音,我心裏會十分不安,浮想聯翩。總是要確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母親沒有辦法,隻好把電話拿給父親。我聽到了父親微弱的氣息,快不行了,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我控製不住自己的激烈情緒,朝母親大喊大叫:“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要拖到最後連爬都爬不動的地步!為什麼不早點去醫院!”我連夜打電話給市裏的二姐夫。他們已經離婚了,但我依舊叫二姐夫,從來沒有改口過。他和二姐找了車,連夜把父親送到醫院。所有的檢查結果出來之後,才知道父親得的是雙腎結核。兩個腎,快要壞死掉了。

醫生建議割掉一個腎,母親擔心費用太貴,又說那麼瘦的人,如何承受得住這麼大的手術。母親堅持用藥物保守治療。我不在醫院,隻好由著母親做主,又向我的戀人借錢,寄給母親交醫藥費。我身上拿不出錢來了,哥哥結婚花光了所有積蓄。非常幸運,父親逃脫了死神的追捕。一個月之後,他緩過勁來了。父親對這一點很自豪,他認為自己在部隊練就了好底子,所以才能蒙混過關,沒有被死神逮去。

死神守候在父親身旁,隨時都想把他帶走。

頭一回,死神來到父親身邊,大概是在他三十多歲的時候。那是他第一次生病,醫院便給他判了死刑,但之前他甚至連感冒也不曾得過。我想,大概是父親長年累月把身體暴露在惡劣的天氣之下,事情才會變得如此糟糕。要麼淋一天的暴雨,要麼曬一天的毒辣太陽。所以無論父親擁有多麼好的底子,他也抵抗不住重病纏身。

那次醫生告訴他說沒得救了,抬回家去吧。但父親心想,自己怎麼能死?他怎麼可以死掉呢!他躺在床上苦苦向醫生哀求,說自己還不應該死。母親早抹上眼淚,六神無主,說不出話來了。她隻知道哭。後來還是從醫院抬出來了,醫生拒絕繼續醫治,讓家裏人不要再浪費錢,給病人買點好吃的。是舅舅醫治好了父親。他學過幾年中醫,當時在鎮上開了一家藥鋪。舅舅說,死馬當作活馬醫,就抬到我家裏來吧。他用的是草藥和針灸,父親竟然回轉過來了。對父母來說,這是一場接著一場的戰爭,艱難的戰爭。我的父親,一次次贏得了與死神的對抗。

幾乎每個周末,我們都會去那個地方,就是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他把車子停在樹蔭之下,我們從林間小道走過去。石子鋪成的道路上,有樹木投射下來的各種形狀的陰影。我們在一棵桂花樹旁吃飯。在我的記憶裏,廣州的桂花樹,一年之內總在開花。我經常能聞到桂花的香味。濃鬱的桂花香,在我們頭頂的上空四處彌漫,在整座城市裏輕繞飄溢,我們沉浸在一片溫馨芬芳裏。

他喜歡叫魚吃,還有花甲和蝦。海鮮是粵菜裏最重要的食材,取之不盡。他有時也叫客家釀豆腐、燉雞、燒鴨。他還喜歡吃順德菜和潮州菜。他一邊喝著鐵觀音,一邊抽著煙。他給我夾菜,等著我說話。我是愛說話的,喜歡跟他說。但吃飯的時候,我也很少談到過於動情的事。我們就隨便聊,把時間耗掉。我偶爾會跟他談到詩歌,講一講艾略特啦,葉芝啦,還有波德萊爾。我跟他談到艾略特的第一次婚姻,又談到《荒原》這首詩,我還背給他聽。我說我最喜歡葉芝,鍾情於他的抒情詩歌。我也談到米什萊,他寫下《雲雀》這篇散文,長久以來,讓我為之深深感動。但我的情人不懂得這些,這也沒有關係,我可以慢慢講給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