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五章(3 / 3)

那一次,我從二姐那裏回來,重新回到廣州,他來火車站接我。那是一個清晨,天還沒有亮透,四周是青灰色的煙蒙。我從出站口走出來,隔著幾米的欄杆,他站在欄杆之外的人群中向我揮手。他見到我時眼睛頓時一亮,情緒很好,但看上去有些疲憊。我的心中一下子暖和起來,走過去,把箱子杆遞給他,牽起他的另外一隻手,覺得那手熟悉而溫暖。那溫暖靜靜流淌在我的身體之內,驅趕清晨裏所有的寒意。那青色已經慢慢消逝,天空轉而發白,亮堂起來。

我追問他怎麼看上去有些疲憊。他說沒有什麼,是擔心早上起不來,接車遲到了,所以一直睡不安穩。我聽他這樣說,吃吃笑了,笑他太可愛了。

他問我二姐怎麼樣。我“唉”了一聲,說能怎麼樣呢!人生落到那樣的境地,還能好到哪裏去。我說要是換了我,隻怕已經活不下去了,早就死了。她那樣的情境,讓人無法想象。他說,人生真是不容易啊,為什麼活著就這麼難?是啊,這麼難,人生就是苦難的代名詞,我對此深有體會,也早已相信。在我的家中,我還沒有看到不用受苦就可以活下去的人呢!每一個人都在生活之中苦苦掙紮,像綿綿不斷的苦役。幸福是天邊的雲彩,光耀奪目,卻離我們這麼遠,永遠也夠不著。我說,要是哪一天什麼也不用愁,不用愁有沒有錢吃飯,不用愁生不生病,不用愁家裏人是否要自殺,我覺得生活就是真正的幸福了,讓人滿意了。但這樣的生活隻是奢望,永遠不會擁有。活著,就是苦難,連幸福的影子也摸不著。

我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在開車。他的神情是哀傷的,不知道是為我的話,還是為他自己。他的神色一直是這樣。如果我想起他來,便是一張哀傷的臉,眉頭微微鎖著。但我的話讓他看起來臉色更為凝重,讓人不忍心看上一眼。他告訴我,他從來懷疑人世間真的有幸福存在,快樂也不會持久。憂傷是人生的基調,快樂隻是一場虛幻。如果快樂可以擁有,也不會真的持續下去,很快就會中斷。他對人生是徹底彷徨了,也無意去追尋,即便此時我就在他的身旁。我說,不說這些了,說得再多也沒有用,隻會徒增傷悲。他問我餓了沒有,要不要先去喝早茶。我沒有感到餓,他就直接帶我去一個地方。

車子在馬路上奔馳,一直往西而去。兩邊的樹木慢慢多起來,沒有多久,我們駛進了群山之中。那是一個村莊,在城市的邊緣。隻是幾十分鍾的路程,這就是農村和城市的距離。車子開進一條山間公路,有些崎嶇,彎彎扭扭。精明的農民在山上建起樓房、餐館、健身場所,招攬來城裏的許多客人。有人在路邊攔車,示意我們進他的農莊裏去。他微微猶豫了一下,順著那人的意思去做了。

這是一處不錯的場所。前麵是湖,後麵是山,紅頂白牆的房子有著歐洲鄉間別墅的格調。我們決定就此安歇下來,在這裏度過閑暇的一天。他要了三樓的一個麵向湖水的房間,在頂樓。拉開厚厚的窗簾,打開玻璃窗,整個風景便在我們眼前了。寧靜、祥和,仿佛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美好得有些不太真實。我說,這兒真美,有一點詩意了。

他上來抱我:你不想我嗎?我說輕點,不要驚醒這裏的山雀,轉身緊緊摟住他。我們閉起眼睛,擁抱著彼此。一定要有這樣的擁抱,不能缺少這樣的擁抱。擁抱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哪怕隔著層層衣衫,依然能感受得到,溫暖的力量從對方身上發出,經過身軀的傳遞,到達自己的心靈。一定有某樣東西在流動,是一種流體,可以順利從他的身體流到我的身體,然後又折回。這種流體隻有兩個人在一起時才會產生,獨獨一個人,它就消失了。這種流體如同血液,在我們兩個人的身軀不停周轉。它是無形的,也沒有氣味,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流淌著。這種東西叫什麼,我也不知道,也許那就是愛。在我們身上流淌的,就是那種神秘的愛,難以言傳的愛意。當它出現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我們的身軀也不再可見,整個世界都停止不轉了。一切萬物、生靈,都不見了蹤影,隻剩下那無形的,無可比擬的流體,構成了那一刻唯一的本質的存在。那是真實可感的,需要我們用心靈之目去注視它,用肉眼看不到它的形狀。肉眼所看到的,常常不那麼真實。隻有心靈所感受到的,才能明確知道它的性質。一旦我們打開心靈之目,我們就可以如此確定,它已經在那裏了。

他坐在那裏,看著我。他閉起眼睛,看著我。他用他的心靈之目注視著我。我身上所擁有的稀少氣質,絕望之中的樂觀態度,困苦之間的唯美浪漫,不僅打動了他的心靈,更能撩起他的欲望。隻要他看上我一眼,甚至於隻要他在電話裏聽我講話,聽到我的聲音,或是看到我寫下的文字,他的體內,便會湧起對我身體不可抑製的渴望。那種隱藏在血肉深處的能量瞬間就會升騰起來。他說他真是受不了我,他不敢想我。又說他如此思念我,因為想我快要死掉了。他把我扔到床上去,不停撕咬我的身體。他此時變成了一匹野狼,具有野狼的本性,但他自己不知道這一點。他把我帶到那遙遠的天際,帶入到某種巔峰之中。

我們在那個地方打發時光,真是太適合不過了。那確實是這樣一個地方,可以讓你忘掉塵世的煩憂,完全投入自己,忘卻自己的存在。在凡塵中尋找一方淨土,讓被浸染的性靈安歇片刻。我喜歡那樣的感覺,為此著迷。在極樂和疲乏之間,尋找身體和性靈的淋漓盡致。

他送給我一本厚厚的筆記本,要我寫滿它。我問他寫什麼。他說隨便寫什麼都可以,隻要是我寫的就行。那我到別的書上摘抄一些句子寫上去行嗎?不行,必須是你寫的。那我就寫你的名字,寫滿一本行嗎?他說可以。

他要我現在就寫一首詩,我感到有些為難。他在這裏,我寫不出來。他說不行,你必須寫,我去洗澡。我隻好伏案而作,勉強找了些節奏,湊著寫了幾個段落。他沐浴出來了,水靈靈的很有誘惑力,我又要了他。然後偎在他的懷裏,給他念我寫的詩。我說,我不能了,隻能寫到這個樣子。想要更好的,得等我詩興來了再寫,一定會讓他滿意。他聽了我的句子,已經覺得很好。其實他不大懂得該如何鑒賞一首詩歌。隻是因為是我為他而作,他就非常高興。寶貝似的要我再多寫一些,快快把那個本子寫完。我愉快地笑了,為他這樣輕易就可以滿足。

我們去山間散步,那裏的空氣散發著竹子的味道。其實不是竹林,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那是竹子的味道。小時候常在竹子林裏奔跑,爬上竹子樹上的尖梢。把幾株竹子的枝葉綁在一起,小孩子在那裏蕩秋千。在茂密的青青竹葉之間,回蕩著孩子們的快樂,那是永遠不可能再次擁有的童年。

我懷念童年裏那樣的快樂。在樹林裏,我放聲歌唱。像雲雀那樣,在陽光下歌唱。歡樂的歌聲,猶如美妙的天籟,輕響在廣袤的天空之下。天空是一片純淨的湛藍,沒有任何的雜質。在雲雀的生命裏,歌聲是不可缺少的。隻要有一抹陽光,它就會引吭高歌。每一個充滿險境的黑夜,狗、鳶和鷹隼隨時可以奪取雲雀的生命。危險無時無刻不在,但這有什麼要緊。當新的一天來到,它依然會出現在天空之下,高唱歡悅的頌歌,慶祝生命的依在,生命的美好。

我要他背我,他照辦了。我爬上他的後背,他厚實的背部,寬闊得可以容下我的整個身體。我再次想起父親,想起童年時期的那些情境。我從他背上跳下來,他轉身抱起我,不停轉著圈子。我癡癡地笑,笑聲在山間飄蕩。飛起來了,我飛起來了,我唱起那歌謠。就像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個早上,我無法停止歌唱。心兒像天空的小鳥,越飛越高。

這是一個奇跡。在那樣貧窮的一個寨子裏,在那樣一個年代,還沒有出過大學生,連高中生也十分少見。我竟然考上了大學。這真是一場奇跡,父母一直這樣認為。那個暑假,我考上大學之後的那個暑假,家裏充滿著從未有過的快樂和幸福。煮早飯的時候,母親在漆黑的灶台前歌唱,唱多年前的老歌。歌聲在柴火的熊熊燃燒中飄繞,隨著濃煙飄飛出煙囪。聲音裏傳透著母親難以抑製的快樂,那是一場新的拯救。把她從對哥哥失敗的教育中拯救出來,從對兒子的絕望中拯救出來。因為有了我,這個女兒這麼爭氣,母親感到生活有了新的希望。她後來不再自殺了,不再發瘋病了。麵對哥哥的自殺行徑,她還是哭,但不再求死了。她有了新的依靠,那是徹夜黑暗中留存的最後一絲光亮。沒有這絲光亮,母親必死無疑。

關於這些事情,關於我的過去,我很少跟他談起。他也不願意把自己家裏的事情告訴我。我們總是在回避那些讓人不愉快的話題,不願意去觸及太多的悲傷。悲傷已經寫在我們的臉上,融入我們的體內,在舉手投足之間,我們就可以知曉對方所處的情境。我們可以讀懂對方的全部表情,那些表情裏的隱語。因此不需要再談及這些了,一切已經清晰可見。

他不再轉圈了,把我放下來。我問他累不累,他說你很輕,累不著我。我笑起來了。我知道他願意看著我笑,就盡量笑給他看。我依偎在他身旁,久久微笑著。我們靜靜地靠在一起,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沒有言語。我後來給他寫了很多首情詩,寫在那個暗紅封皮的筆記本上,放在一個秘密的場所,等寫滿了再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