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的脾氣比我還要強,母親說她不認命。誰叫你去城裏過日子,山裏哪個地方不好?自己又沒那個命,還不心甘,待在城裏死活不肯回來。母親的話有道理,跟姐夫離婚之後,她在城裏的日子過得太辛苦。她應該回到娘家,老老實實耕田種地,守著那一畝三分地過日子。母親不喜歡她,心裏對她不滿意,但不會餓死她,會讓她在家裏吃飯、睡覺。偏偏二姐不肯,死也不願意這樣,後麵的境況不用說了。
二姐的悲苦,是從這裏開始的嗎?她應該放下希求,拋棄對這個世界的探究之心,回到農村裏生活,日夜守著那間破木屋子嗎?每天都忍受著那深可悲戚的孤獨,被一方方稻田和一座座山脈包圍的冷僻山村地區的無限孤獨,孤苦伶仃地度過一輩子嗎?如果一定要那樣活著的話,如果生活真的毫無希望和寄托的話,二姐已經隨哥哥而去。毫無信念的生活,無法忍受。對於二姐,她根本無法容忍這一點。她明明知道自己的劣勢所在,在城裏幾乎沒有朋友,孑然一身,獨自煎熬,一點兒依靠也沒有。那又怎麼樣呢?那又怎麼樣呢!她不會甘心,死也不會心甘。一定要跳出來,從單調貧窮的農村生活裏跳出來,從寂寞空虛的僻遠人生裏跳出來。她的那種心思,就如同我當初死活要讀大學一樣,毫無妥協的可能。哪怕去死,也不會妥協。這個世界是五彩繽紛的,沒有經曆過,又怎麼會知道它的本質。我們懷著永不停止的好奇心,不斷探究世界的奧妙所在。這種強烈持久的好奇心,再配上過於豐富的想象力,真的要害死人。最後的結果是什麼呢?死去,還是重生?無論什麼結果,沒有關係,但內心的堅持不能倒下。人心如果失去了堅持,熬不下去,人也就是死了。
我發現自己愛她,愛她的強脾氣。在我們四個姊兄妹之間,從來不缺少愛。愛是我們最大的財富,永不枯竭。我們還有許多其他共同之處,比如生命的激情。這種激情一直存在,在每一個子女身上都可以看到,那是因為我們受到父親的影響。生命的激情在綻放,在熱烈的激情之下,即便身處這般可怕的人生境遇,二姐依舊熱情洋溢。她說話時,一雙手不停在空中揮動,幅度很大。把眉頭抬起來,再放下去。嘴大張大合。臉上的笑意不會停止,眼角的皺紋外露出來。我此時會想到一個詞,眉飛色舞。我們擠在那張簡陋狹小的木板床上,背靠著暗牆說話。我們說起小時候的事情,她說我老欺負她。她望向我,大笑著說:“哎呀,我那個時候好笨,笨得不行,奶奶和媽媽不喜歡我,她們把我當成一根草。我喜歡哭,什麼也不會,成績也不好,就知道哭。奶奶說要把我送給四爹,四爹沒有子女,送過去正好。他家那個窮啊,家裏什麼東西都沒有,把我送過去的話,你想一想,會是什麼樣子?奶奶從來不喜歡我,媽媽也不愛我,家裏人都討厭我,後來連我自己也討厭自己啦。這麼笨手笨腳,這麼不討人喜歡,要把我送掉,不要我啦!”
這樣的邏輯,倒很正常。雖然最終沒有被送掉,但是那顆心,已經永遠被拋棄了。當然是自己不夠好,不然怎麼會被送掉呢?家裏那麼多人,為什麼偏偏要送走自己呢?這樣的分析真是合乎情理。自卑心,自我放逐,就從這裏開始了。生命是從這個起點上開始征途的。從此之後,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那都是自己不好,所以才不行。潛意識之中,就要否定自己的價值,不認可自己本質上的存在。這樣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一樣纏著那顆卑微的心靈。要怎麼樣才能把這凍結的堅冰打破呢?要怎麼樣才能放棄這種自我逐放的念頭呢?童年的意念已經侵占我們全部的魂靈,我們再也找不到別的意念來填充了。人生悲劇就此注定,無論如何也無法挽回。不僅是她自己的人生悲劇,還有她身邊的人,也會在無形之中受到毒念的侵襲。她教訓自己的女兒:你長得這樣醜,你將來嫁不出去。你這樣笨,你這輩子能有什麼出息?二姐的靈魂深處,不僅認為自己愚蠢,自己的後代,也是天生的劣等公民。偏偏她的心那麼大,不甘心,永不認輸。她的女兒嘛,也一樣,心比天還高。
父親的熱烈和母親的死欲同時在這間屋子裏顯現。我看見屋內的燈光微弱昏暗,可以照見牆壁上貼著發黃的報紙,汙跡斑斑。沒有幾樣家具,還是破舊的,缺著口。一切景象是寒涼和淒慘的意味,溫暖的陽光照不進來。我不停想,二姐在這個地方生活,又怎麼可能擁有美好的心情呢?她要瘋掉,她要自殺,這是必然的,幾乎是肯定的。此時我感覺有一種冰涼浸入我的體內,直達心髒。我的淚水瞬間流出,從臉上悄悄滑落,掉在破舊的被子上。在床的一端,放著兩個枕頭。枕頭上有斑斑淚跡,泛著昏黃,打著沒有規則的圈。那是二姐每天夜裏流下眼淚,洗不掉,留在枕頭上的痕跡。二姐還在繼續發表她的演說,那種喜感,那種神經質,讓我心疼不已。
她說她遇到了大麻煩。我問她怎麼啦。她說,她找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有老婆。他的老婆不在城裏,在老家鄉下。他們的事情不知道怎麼就被發現了,他老婆跑到城裏來,把二姐打了一頓。二姐說她沒有還手,她不想還手,就由著她打。二姐把袖子挽起來,挽得老高,看得見手臂上的淤青。二姐說不僅那人的老婆打她,二姐夫也找到她,拎著一把菜刀說要殺了她,又拿拳頭狠狠揍她。我問為什麼。二姐說姐夫希望複婚,不準她找別的男人。而且這個人還有老婆,真是丟人現眼。
二姐說起那個男人,她的情緒還不錯,眉目裏有些光亮的神采。這種神采是毒藥,將她置於尷尬境地。她說,那個時候,沒有人在她身邊。她一個人忙來忙去,每天很辛苦。有時沒有客人來,她就坐在凳子上空空張望。汽車站裏人來人往,全是流浪的人們。那時他出現在她麵前,每天到她這裏來吃飯,幫襯她的生意,關懷她的心情。他對她很體貼,是她寂寞生活裏的唯一慰藉。在二姐的眼裏,他也很有事業心,她說這才是真正的男人。不像姐夫,一丁點兒想法也沒有,隻求貪圖逸樂,偏偏天生就是個苦命人。她說這個男人從老家跑出來,一個人在城裏討生活。他把老婆丟在鄉下,每年給家裏一些錢,養活他們母子。二姐認為,他們兩個人同病相憐,所以才會走到一起。後來那個男人過來了,帶二姐和我去吃自助火鍋。我不知該如何形容那個人。我想,他既不可愛,也不可恨。很平常的樣子,有些界限不清,有些曖昧。他對二姐的感情,也許有愛,但多半是寂寞。後來他向二姐借了幾千塊錢,一直沒有還。
二姐說她快要瘋掉了,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的聲音是輕輕的,但看得出她臉上肌肉戰栗、牙關咬緊。她說,如果不是因為還有女兒,父母也還活著,她真的決定去山上修行。她提到一個相熟的女人,在老家的一座山上修了廟堂。她想如果自己跟了去,她應該會同意。二姐說話時神情異常認真。她認為自己是個受人恥笑的女人,是家裏的恥辱,是村裏人飯後的談資。我說,不要把別人的話當真,這沒有什麼。我說,內心強大一些,就會對別人的說法無所謂。
我問她為什麼跟姐夫離婚。她說姐夫賭博,天生是個賭徒。她說,那時我們在鄉下生活,建房子時欠了一屁股債。我為了掙錢還債,跑到市裏來做生意,結果接二連三折本。你姐夫留在村裏,我不在家,也沒有人管他。他本來沒責任心,又吃不得苦,受不得罪。也難怪,他是個兒子,跟你哥哥一個樣,從小父母心疼得不得了,農活也幹不開。不知道受了誰的蠱惑,你姐夫每天晚上跑出去賭,舊債未清,又添上一身新債。這樣的日子還要怎麼過下去,我隻能跟他離婚。二姐說,她不想再談姐夫了,他已經過去了,她不想跟他複婚,太令人失望了。我說,那個男人,今天下午見過的,不怎麼樣。一個男人,要想拋妻別子,跟另外一個女人重組家庭, 十分困難。男人可以不愛一個女人,但要離婚,不會輕易做到。那個男人,看樣子很難。二姐說她知道,她沒有對他抱著希望,但她沒有別的男人,隻有他。她說,可以不結婚,就這樣過下去,她也無所謂。
第二天,我陪二姐去醫院看病。醫生說她必須吃藥,不然會控製不住情緒,真的要瘋掉。瘋掉之後,就隻能送到瘋人院去了。醫生給她開了三種藥,讓她每天晚上睡覺前吃。回到住所之後,二姐按照醫生的囑咐吃了藥,然後跟我說了一會兒話。我問她感覺怎麼樣,她說像行屍走肉,像踩在棉花上。一切空空的感覺,抓不牢靠的感覺。那樣的感覺,整個世界像是一片空白。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我沒有做聲。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麵對二姐,我發現自己常常無言可訴。
大學畢業後,我在廣州總共待了四年。差不多每半年回一趟家,看望家人。每次離家重回廣州,從火車站走出來,那樣的情境,記憶中好像皆是一個樣子。
那個城市從不下雪,也沒有鬆濤。關於鬆濤的記憶,源於一次回家過春節,我跟著父母去姑父家走親戚。我們走在山間的小道上,泥濘的小徑。父母在前,我在後。走路時我忍不住抬頭望了望兩旁的群山。就在幾百米開外的樣子,在我頭上的山頂,我看見一整片鬆樹林,沉浸在濃霧之下,飄渺得如同仙境。那種美,我從未見過,美得異常不真切。我的心中隨之湧起一種別樣的情感,我發現自己整個兒屬於這裏。隻有在這裏,我才能讓自己的內心感到寧靜祥和,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我的人生,因為出生在這樣的山村,就永遠與這裏不可分割了。貧窮,大自然的美,父親的愛撫,母親的絕望,它們連在一起,永恒地留在我的記憶之中,在這一刻嘩啦啦全打開了。我的記憶之閘頃刻之間打開,我的情感之門轟然打開,我再也回不去了。我的整個心靈,我的全部情感,從此之後隻能與此地維係,永遠離不開這裏了。也因此,對於我,城市的生活,隻是一段流落的旅程。在那裏,我永遠不可能找到真正的歸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