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四章
這一天,是星期六,他帶我去番禺看葵園。回來的路上,他問我今晚可不可以不要回宿舍。這樣的情境,來得未免太快,但它早就存在於我的腦海之中。在此之前,我已經看到事情將如何進展,腦海裏產生了許多虛幻景象。我常常懷疑記憶是什麼,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還是幻覺裏出現過的情境。記憶有時會欺騙我們,把幻覺當作真實對待,把兩者混為一談。我發現自己欠缺分辨它們的能力。要我把虛幻和過去的真實經曆分清楚,是一件艱難的事。
我沒有回答他,算是默許。他看上去異常快樂,仿佛正在進行人生裏最重大的事件。他把車開進一處有白色圓頂的房子。那白色的圓頂,讓我感覺像一座荒漠裏的孤墳。當吊杆升起,車子開進大門,恍惚之間,我覺得自己正在走向死亡的境界。我鑽進那墳墓裏,掉入死亡深淵。有些事情無法回頭,一旦進入那樣的境地,以後所有的事情無法阻擋。所有的未來,要延循這個路子往下走。所有的責任,要獨自承擔。死亡,或苟活,要在這個基礎上繼續進行。生命的情勢,已經明了,勢不可擋。要拿出怎樣的勇氣,才能毅然跨進這道門呢?要怎樣的一種情感,才能對任何可能性都無所畏懼?人類生而懼怕孤獨的力量,希望在黑夜裏有所陪伴的力量,又是怎樣驅使著我們越過那道大門,就這樣絕不回頭往前走呢?
他要了一間豪華屋子。屋內擺設顯得古雅,跟那個白色圓頂遙相呼應。拖地的窗簾重重疊疊,把喧鬧的世界隔在窗簾之外,把明亮的光線也擋在屋子之外。這個地方的光線朦朧而昏暗,我的想象又開始迅速展開了。各樣的幻覺,交錯的情緒,在這個屋子裏四處飄蕩,我感覺自己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從屋子裏走過去,從門口走到衣櫃那邊,把衣服掛起來。我看見他脫掉衣服,去浴室裏沐浴。我忽然感到害怕,懷著恐懼之心,不知道該如何做。我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不敢拿正眼去看他,隻瞅著那厚厚的窗簾。他健碩的身體,落在我的餘光之中。
可以想象外麵大街上行走的人群,來來去去,步伐急促。人們身處於鬧市之間,又像是行走在人間荒漠。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卻又茫然不知所往。得到了,失去了,兩者之間是同等的關係。人生這樣匆忙趕路,最後的歸宿地隻有一個。我忽然有些惘然若失,不知道該如何分辨自己的心情。
他已經沐浴出來,穿著房間裏配備的白色浴衣。他讓我去洗澡,說話時神色期待著。他已經決定投入自己,不管是火坑,還是墳墓,都要往裏跳,因此神色自若。我也決定這樣。但要麵對一個男人袒露的身體,我依舊感到害怕。他說,不要怕,相信我,不要怕。我突然之間表現出來的膽怯,讓他覺得勇氣倍增。
他說,他幫我洗。我說不用,我自己洗。他躺到床上,背靠在鐵欄杆上,打開電視,把聲音調到最小,靜靜等待我。他表現出格外的耐心,讓我一點點克服內心的波動情緒。我走到浴室裏,脫下衣服。我沒有當著他的麵,我還不敢讓自己完全呈現在他麵前。他笑了,說,遲早都是我的。我走進浴缸裏,站在噴頭下麵。花灑噴下來的水,溫度適宜,飄落在後背,輕柔得像是一隻手。讓人忍不住沉醉,脫胎於現實,沉迷於想象。
我躺到他身邊去,穿著女式浴衣。他翻轉過身子,幫我把手從浴衣的袖子裏掏出來。就這樣,我全部地落到他的目光之中了。他注目著我的皮膚,有些驚喜。他一直認為我的皮膚很黑。我的臉很黑,所以他認為我的身體也是黑色的。他用手指輕輕地在我身上滑動,手指滑過的地方,留下他口唇的氣息。他為我皮膚的柔滑欣喜不已,他沒有想到我會擁有這樣完美的身軀。光滑而白,細細柔柔。他全神讚賞,像是欣賞一幅山水畫。
我閉上眼睛,不去看他的臉。把自己全部交付於他,讓他為所欲為。無需睜開眼,我感覺得到他目光裏的柔和,動作裏的體貼和溫情。一舉一動,都那樣合意,美妙極了,優雅極了。像一個歐洲的紳士,動作優雅而得體,麵容癡迷而沉醉。他把我引到另外一個世界裏。沉迷的世界,無可比擬的世界,完全沒有界限的世界。那是個無形的世界,極樂的世界,簡單而純粹,不含任何雜質。在那裏,隻剩下兩個身體的對話,沒有任何的阻擋。在那個世界,我們的性靈瞬間融為一體,彼此相依。
世界如此美好,妙不可言,難以想象。
我沒有流血,他看上去特別關注了這一點。他問我以前有過幾個男人,我沒有作答。他在擔心自己的表現是否令我滿意,我笑了一笑,說,我對此沒有什麼可比較的。我告訴他,我很開心,我的身體被開啟了,而之前一直閉合著。他說,他很高興我這樣告訴他。他說,他累了,想睡一會。我睡不著。他堅持要抱著我睡,說這樣很舒服,說我偎在他的懷裏像是一隻可人的小貓,讓他睡起來感覺香甜。我依了他,躺在他的懷裏一動不動,怕妨礙他睡覺。沒有多久,我也睡著了。
醒過來的時候,窗簾外的世界已經黯淡下去了。黑夜悄悄降臨大地。燈光在四處點起,木棉花在幾裏外的街道兩旁開放。欲望在黑夜裏升騰,這是一個尋歡作樂的世界。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積攢力量。我看了看他,他也已經醒了。我突然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熟悉的、不再陌生的感覺。我已經能夠看他的眼睛了。他已經不再讓我感到懼怕,他已經融入我的身體,成為我身體裏的一部分了。在那樣短的時間裏,我們成為彼此生命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讓我感到驚訝。
我決定要認真看他的身體,一個男人的身體。我的態度過於嚴肅,讓他覺得可笑。他的身體是壯實的,肌肉緊結,很有力量的樣子。手臂和腿都很長,有些細絨長在上麵,注著原始的味道。他渾身煥發出剛勁的氣息,雄性的氣息,與我的柔美恰好相反。尤其是他的肩膀,十分寬厚,我已經忍不住要靠在上麵了。我需要一個像他這樣壯實的肩膀,充滿力量的肩膀,我需要有個男人的肩膀依靠。在人群中,我孑然一身,心裏總是很害怕,心懷恐懼。那種恐懼一直伴隨著我,在夜裏不肯放過我,在白天也一樣。我總是擔心大廈會倒塌,我乘坐的公交車會自燃。如果我正在做飯,我就想著煤氣罐要爆炸。我從來沒有好念頭,我每時每刻都在擔心有人要奪走我的性命。要是我死了,母親該怎麼辦,她一定會瘋掉,或者死去。父親會跟隨母親而去,哥哥也會死去,二姐也會自殺。還有大姐,要是我們都死了,大姐隻怕也活不下去。我不能死去,我一定要活著。我要是死了,我們這個家就完蛋了,徹底玩完。但我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我已經阻擋不住了,阻擋不住死欲來襲。就像哥哥那樣,每時每刻沉浸在死亡的渴望之中。這種情境已經出現在我的生命裏,我已經覺察到了,十分明確。我已經看見我的心,正往那死亡的黑洞裏行走,那是永遠也走不出去的生命暗道。我看著我自己,注目著自己的靈魂,正在進行什麼樣的步伐。我看得一清二楚,明白無誤。因此我需要有個人在我身旁,給我一些現實的力量,讓我不要總沉迷於那些可怕的想象。我的想象過於豐富,我的情感太過敏銳,又脆弱,輕易就會墜入可怕的虛幻深淵,把虛幻的東西當作發生過的真事一樣,這將置我於死地。總得有人陪著我,總得有人,在這個時候,將我抓住,不要再往前走了。他就是那個人,將我緊緊抓住的那個人。沒有其他人,此刻不會有第二個人,可以擁有這般神奇的力量,將我的靈魂從死亡的虛幻之中拯救出來。而這個人,他此刻正躺在我的身邊,就在我的目光之中,溫柔而滿含愛意地看著我。我為此感到欣慰。我望著他那堅實而渾圓的肩膀,突然感懷於上天對我隆重的恩賜,笑意忍不住顯露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