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三章(1 / 3)

雲雀 第三章

大姐說,不應該給哥哥找老婆,讓他自生自滅好了。哥哥也是這樣的態度,結什麼婚呀,自己都養不活,再找個老婆,生個孩子,到時候誰來養活他們?但母親不這樣想,她認為給兒子完婚是自己必須完成的人生責任。這個任務沒完成,她的人生大事就完不了,沒法向堂屋的老祖宗交代。大年初一給他們上香,清明節去上墳,她羞於見他們。這些老祖宗人已經死了,但他們的英魂還在。他們會托夢來,把母親嚇個半死。母親也需要一個接班人,替自己管教兒子,把這個兒子的心收服起來。她看到附近不少年輕男人結婚之後,被老婆收管得溫順服帖,所以母親也抱定了這樣的念頭。她押著這最後一寶。

母親四處托媒,介紹這個,介紹那個,都沒有成功。哥哥像一個傀儡,或一個紙做的人,一次次被推到波濤洶湧的舞台中央。雙方會約在一個地方見麵,有時是女方家裏,某個老山界上;有時是鎮上的一座橋,哥哥站在這頭,女子站在那頭。兩個人靠著欄杆說話,剛好能聽得清。每次會麵,母親把見麵禮打點好,讓哥哥帶去。女方出於禮貌當場也會接受,但事後總是被退回來。女方母親到村子裏來打聽哥哥的情況,之後就會放棄這門婚事。無一例外。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哥哥的心一定受到了無形的摧殘。一次次去相親,一次次被退回見麵禮。一個人的尊嚴和自信心,就這樣被無情毀掉。多愁善感的哥哥,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冷酷的現實。我能感受得到,我是他的妹妹。我完全能夠感受,他內心的痛苦。在這一點上,我認為他和我相同,天生有著詩人的氣質。

哥哥死活不肯去相親了,他已經受夠了被拒絕的待遇。他什麼地方也不去,就躺在床上,幾天幾夜沒有進食。他兩眼瞪著天花板,像死去了的人一樣,眼珠半天不曾動一下。我到他屋子裏陪伴他,就坐在他的床頭。好幾個小時,我們沉默不語。我看到床的對麵牆上,有一隻蒼蠅不停爬上爬下,掉到地上,掙紮了一陣子,死了。在這個屋子裏,我呼吸到死亡的氣息,我從哥哥身上再次觸摸到死亡的形狀。

他的心,已經十分明了。他的生命,對於他所鍾愛的人,對於他的母親,就是災難,就是痛苦,就是煎熬。而對於他自己,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挫折,越來越擺脫不掉的軟弱無力和失去鬥誌。生命裏美好的東西漸行漸遠,生之快樂、滿足、被欣賞、被期待、被希望。哪怕是一次小小的成功,和因此獲得的自信心,都沒有。他所體驗到的全是痛苦、失敗、挫折,以及隨之而來的羞恥、自卑和煎熬。人們提到他,帶著鄙夷的神態,說他是個敗家子、索債鬼、前世冤家。這讓他陷入徹底的瘋狂。他生活在人們的不齒之中,巨大的壓力積聚心頭。失敗感在累積,軟弱心在累積,以自己為恥的心在累積。自卑心、負罪感,這一切將他一點點推向死亡。他隻是還作為一個人來存在,還沒有死去,死期還沒有到,但他已經沒有了生之樂趣與希望,他等於是死了。

母親不死心,她依舊抱著幻想,要拯救這個唯一的兒子。做母親的很善於運用自己的眼淚,我不知道有多少次看見,母親在那條陰暗的過道上對著哥哥哭泣,然後幾度哽咽,說,你要替我想一想啊!我隻有你一個兒子,你不結婚,我死的時候哪有臉去見他們?我怎麼向他們交待?哥哥後來還是聽從了母親的勸告,幾次尋死之後,繼續相親。他對母親其實相當孝順,心思細致柔軟,一直以來為母親而痛苦、悲涼,感受著她內心的一切。現在想來,他比我更能體諒母親的悲苦和淒涼。我一度懷疑,如果是我,處在哥哥那個位置上,就不會那麼容易被打動。一次次違背自己的意願去相親,結果又總是受到痛擊,也許我的心會變得像石頭一樣硬,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感存在。那是麻木,可怕的麻木,當痛苦達到極限,麻木就會代替痛苦,形成心的無形保護。人在極度痛苦裏會瘋掉,會死掉。隻有麻木,才能讓人失掉感覺,失掉痛感,像個木偶一樣繼續活下去,行走在人間。

為了盡可能從田地裏挖出一點錢來,好給哥哥準備一個風光的婚禮,母親一直沒有停止勞作。每天可以看到,這個風燭殘年的老婦佝僂著身子,在田間辛苦耕種。她的兒子在鄉間四處遊蕩,什麼活也不幹。母親這種無邊無際的愛,究竟該如何評說?她一生操勞,為家人甘願付出一切,卻無法阻止哥哥走向死亡的心。

母親擺脫不了死魂靈的糾纏,她常常坐在屋前的曬穀場上,不停地追問自己。她捫心自問,在她和父親死後,靠誰來祭奠祖先?如果沒有人祭奠,為先前死掉的人燒紙錢,祖先們在陰間如何生活?這是一個實際的問題。在我們那個村寨裏,在母親的腦海裏,這是一個天大的問題。正是這個問題,讓母親一生都得不到安寧,讓她從未有過一個輕鬆日子。長久以來,她負罪而活。哥哥不結婚,不生兒育女,我們這一家人就斷子絕孫了,這是她的罪惡。作為一個母親,父親家族的兒媳,她是一個罪人,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我的母親現在依然還活著,從她的笑容裏,我能感到無言的痛楚。那隱埋於血肉深處的永不得安寧的魂靈。

哥哥日夜求死,這件事在村裏沒有引起重大新聞。人們像談論天氣好壞一樣,談論他的自殺。我懷疑死亡帶給山裏人的恐慌,遠不如斷子絕孫來得可怕。如果在村寨裏生活,聽到有人告訴你,說老山界上誰死了,為了分家時和妯娌爭一筐土豆,氣不過,喝農藥死掉了,無需驚慌。還有人告訴你,誰家老公昨夜生病死了,為了給子女掙學費,去四十裏外的山裏挖金礦,肺裏起了腫瘤,沒錢醫治,所以死掉了。山村裏的死亡尋常可見,如同落葉歸根,如同日升日落。死了?死了。那好吧,死了就死了吧。沒有什麼。與生活下去的痛苦相比,人的死微不足道。從村寨裏走出來的人,從極度貧窮和麻木裏走出來的人,把死亡看成必然,生命的徹底解脫,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

談到死亡,我還會想起二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學會在深夜裏抽煙。她學會這一門技藝,坐在黑暗裏吞雲吐霧,不停哀歎。我第一次看到她抽煙,是在廣州。那一次她實在無法自持,必須向我求救。她說到廣州來玩一下,放鬆放鬆。那時我身上幾乎沒有錢,但我工作穩定,每個月都有進賬,所以沒有感到壓力很大。大概我習慣了壓力,習慣了日複一日的貧窮,安於貧窮,對貧窮沒有感覺,覺得能過下去就是幸福。姐姐來廣州了,我找了一家小旅館,衛生狀況還行,那個地方的治安狀況應該值得信賴,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事情。她來了,我叫她四處逛逛,晚上就在旅館裏陪她睡覺。有一個晚上,我半夜乍醒了。姐姐在抽煙,火光在黑暗之中一閃一閃,格外刺眼。我猛地驚醒了,完全清醒,我說,姐姐,你怎麼啦?

沒有什麼,就是睡不著。她說。為什麼睡不著?你怎麼啦?我問她。沒有什麼,隻是睡不著。那個晚上,姐姐沒有向我多說什麼,我不知道為什麼她不願意多說。後來她告訴我,有段時間她自閉得厲害。那天她的行為也令人生疑,我沒有繼續往下追問。我原該問她:你感到很痛苦是嗎?你的行為怎麼如此怪異?我好愚笨,竟然一點警覺也沒有,繼續睡覺。更可怕的是,我居然很快就睡著了,真搞不懂那時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