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與生俱來,是一種天然存在。人與人之間總隔著某些東西,無法相通。我們每天費盡心思說話,想要表達自己、闡述自己,結果還是沒有用。聽不懂,就是聽不懂,一切努力都白搭。我們感到言語的無力。說話能夠表達思想、概念、程序,但對於情感,它虛無而空洞。人類內心的情感世界,像優雅而動聽的琴聲。隻有那個真正懂得你的人,才知道如何撥動你心的琴弦。繪畫,或舞蹈,充滿了音律和節奏的詩,它們是表達情感的極好模式。但言語有天然缺陷,不具備足夠的力量,可以讓情感淋漓盡致。因此,不要說話,保持沉默,沉默是此時最好的表達。靜靜地,什麼也不要說,用心去感受。彼此之間的距離,是近是遠,隔閡感是否存在,有沒有一堵牆立在彼此之間,頃刻間就會顯露出來。
洗浴中心在一座山腳下,那裏的按摩師技術很好。他找了兩個熟悉的技師過來,又跟他們聊了兩句。後來,他們忙完出去了,門被輕輕關上。門關上那一瞬間,我像被什麼重重一擊,心竟然跳得有些慌亂。這樣的情境對我來說十分少見,我不是那種容易陷入驚慌的人。我穩穩坐著,看上去紋絲不動,雖然心已經在搖晃。我緊盯著前麵的電視看,一直沒有把目光移開。我不敢去看他。在餘光中,看見他搬過來一張凳子,坐在我的前麵,與我隔著恰當的距離。他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我沒有動,沒有抗拒,沒有說不要這樣。他輕輕咳了一聲,清清嗓子,準備要說話了。
他說,我是不是瘋了?我從來沒有這樣過。他說自從那天他見到我,他的生活全亂套了。那天他回去之後,腦子裏一直都是我的身影。夜裏睡覺翻來覆去,睡不安穩。似睡未睡,半夢半醒,我的樣子一直在他眼前晃啊晃。他說那天他見到我的時候,他就有一種感覺,我是他的人,我一定是他的。這種感覺過於神奇,接近荒謬,讓人難以置信。他一直想確認,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活在夢境之中,一直沒有醒來。也許他發生了幻覺,才會出現這樣奇怪的現象,夢來夢去都是我。但四個月過去了,依舊是這樣,所以他決定來找我,跟我確認這回事。
我沒有說話。我相信他的說法,我相信有那麼一回事。這不是幻覺,這很真實,不是虛幻。我知道他會來找我。總有一天,他會來的,他逃不掉。隻要我們相遇,有些事情就逃不掉了。該如何逃呢?人生如此荒謬,接近虛假,終於有一件事值得信賴,有一個人命中注定屬於你,你要如何逃?
他見我沒有反應,便接著說下去。他說,他很矛盾,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說,他不能來找我。他說這話的時候,緊盯著我的兩隻眼睛看。他希望從我的眼睛裏看到一點什麼,希望我有所反應。但他什麼也看不到,我的目光、神態、臉色,什麼都沒有變化。我瞪著電視的眼睛一動不動,我的心情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他顯然生氣了。他問我在幹什麼,有沒有聽他說話!他第一次把話說得如此重,雖然聲音聽起來十分輕。我說,我在看電視。他唉了一聲,說,白講了這麼多的話。
我解釋了一下,以挽救他的失望。我說,我不想盯著你看,所以隻好盯著電視看。我沒有看你的表情,但我能夠從你說話的口吻裏感覺得出來。我盯著電視看了這麼久,一個電視畫麵也沒有看進去。說,我也有些茫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你來找我是對的,把這件事說出來是對的,至少證明我的感覺沒有錯。
他聽我這麼說,眉頭輕微舒展,像卸掉一些內心重負,心情也開始平複下來。在這件事上,他不孤單,我是他的同盟者。我注意看他的一舉一動,感覺到他性格上的優柔,他在黑夜背景之下的孤獨無助。他不是一個有決斷力的人,對自己的事情欠缺主見。他今晚跟我見麵,把這件事告訴我,不是他已經作出決定。他隻是難以獨撐這突如其來,毫無計劃性的情感。他感到吃力,手足無措,因此要找一個能幫他拿主意的人。他希望我來決定這件事,把決定權交到我的手上,他不需要為此承受內心的巨大壓力。他認為自己無力承受,但我可以,我值得依靠。
我們停頓了一會。誰也沒有說什麼話,兩個人就安靜地坐著。我沒有看他,他同樣沒有看我。他低著頭,像是沉思的樣子。我坐在那裏,背輕輕靠在沙發上。那種沙發十分柔軟,有些向後傾斜。我稍稍再往後一靠,沙發傾斜得更加厲害。我感到自己有些疲憊,生命中出現一種難以支撐的疲憊感。我把自己沉沉地靠下去,整個身子在沙發上幾乎平攤開來。我閉起眼睛,看見他坐在那裏沒有動。過了一會,他有些情不自禁,往我這邊俯身過來了,整個身軀緊貼在我的身上。他把臉壓在我的頸脖裏,有一種沉沉呼吸的感覺。我此時感覺不到欲念,我感到被投靠,被依賴,像一個母親被他的孩子需要。他像一個孩子那樣,需要一個母親來愛護他,守護他的心靈,為他撐起一片自由的天空。
他的臉在我的頸脖間摩梭,輕輕地,遊弋於我的心靈,最終將我的靈性捕捉。我的心瞬間被融化。我的心中升騰起一種想要保護他的欲望。他在此刻已經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個弱小的,正在尋求保護的,渴望被抱入懷中的生靈。我想,在那一刻,我被打動了,我被討好了。但我此刻保持沉默,我沒有說出自己的感受,他也沒有問我。也許我們還需要一些時間,他還在恐懼之中,而我還需要一些時間來確認。
後來,他每天晚上開車來找我,帶我去各種地方吃飯。他像一個美食家,對各類風味的菜品皆有研究。一個情感帶著天然缺陷的人,很容易從美食裏找到寄托,我這樣理解他。我們吃得最多的是廣東菜。剛開始我不喜歡他點的各式菜品,白生生的豬手,排骨裏燉得黴爛的涼瓜,整雞裏的中草藥味道,還有一看見就讓人頭皮生麻的蠍子湯,還有許多我連名字也叫不出來的菜肴。他常常點四五個菜,但我隻會撿著吃一點,剩下的隻好他一個人吃掉。他拿我沒有辦法,有時也會帶我去吃湖南菜。他跟我說,他剛來的時候也吃不習慣,後來慢慢就吃習慣了。他讓我慢慢習慣。
我後來果然習慣了。我學會了怎樣品嚐廣東菜裏獨特的風味,靠菜的原料所散發出來的味道。不像湖南菜,靠的都是調料,主要是辣椒。在習慣廣東菜之後,每次回家看望父母,我的胃都難以承受口味過重的家鄉菜,隻好吃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