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三章(2 / 3)

後來沒多久,二姐實施自殺。她把自己關在出租屋內,緊閉門窗,打開煤氣罐,想要求得一死,尋求永恒的解脫。恰巧那天她女兒去看她,才把她從死神那裏奪了回來。二姐被送到醫院躺了兩天,母親去看她。真無法理喻!真叫人想不通!母親居然沒有好好勸慰二姐,她似乎一點兒也不擔心女兒的死活。她隻顧伸手向二姐要錢。你身上的錢哪裏去了?我算著你還有好幾千塊錢,都去哪裏了?你剛從妹妹那裏借來的錢,都到哪裏去了?母親好可怕,簡直喪失理智。她那時的舉動,如此瘋狂。

沒有錢,就沒有命,這是我後來學來的道理。從寨子裏的一個老鄉那裏聽來。他說,我寧願死了,也不能沒有錢。為了掙錢,可以不要命。後來我回頭想想,他說得確實有道理。沒有錢哪裏來的命?活在這世上,什麼都要錢。錢,是母親的命根子,她真是窮怕了,之後我諒解了她。但當時我無法原諒,我對她的行為感到惱火。她是個瘋子,我母親是個瘋子,我當時就這樣想。

我沒有逃脫過貧窮和死亡的追擊。像是受到家庭的傳染,我擺脫不掉它們。我的出生為我的生命打上了一個絕望底子,我無法逃脫屬於我的命運歸宿。我的生活從未輕鬆過,一天也沒有。我不知道什麼叫做舒暢的生活,也不會奢望這些。母親說我今生是來還債的,一生都要還債。的確如此。我沉浮在這樣的命運裏,被它緊緊抓住。有那麼幾次,我得到機會可以從此逃走,但我放棄了。不是我不願意逃走,是我無力逃走,找不到力量抗拒自己的命運。我要死在這裏,死在上天所賜予我的命運之中,終生抱憾。

我們約在公司大門口見麵,他開車來接我,帶我到高級餐廳吃飯。他坐在餐廳的一角,慢慢給我斟上一杯綠茶,又耐心點菜。他問我有什麼飲食習慣,吃不吃辣,我告訴他了。我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他有著東北人一樣的身材。說話時聲音低低,舉動是輕微的,局限於一定的幅度,像怕妨礙誰。這樣的形象,能夠叫人感覺出來,他心有所懼。他的臉龐保持著一種淡然笑意,讓人看不出他的心情。如果仔細體察,也能看到有一絲悲戚融化在眉間,那是內心深處憂傷的影子。這隻是一個印象,當時無法感知,要許久之後才能體悟過來。

他沒有問我要不要喝酒,事後我知道他很能喝酒。我也很能喝,小時候常喝家鄉的米酒,已經習慣了。大人們殷勤好客,每次家裏來人,飯桌上就擺上一大壇子酒。父親陪著客人大碗喝酒,母親也喝一點,小孩子也喝一點。那樣的米酒香味濃鬱,很能誘惑我。

他開口說話了。他問我是哪裏人,我說是湘西人。“你來自農村,對不對?”我說:“是啊,你怎麼知道。”他微微笑了一下,頗神秘的樣子,把我的一隻手托起來,指著上麵幾道深黑色疤印,對我說他看到了。他還發現我整隻手的異常。說他第一次看到我時,就隻能看見我的手。他對細節的觀察如此入微。他把自己的手伸過來給我看,手背上同樣有幾道黑疤印。他說:這是我們相同的地方。他來自貴州老山界。

我們隨之談到貧窮。他說他小時候家裏窮啊,窮得沒飯吃,每餐隻能吃一個紅薯,沒有米飯。他連連向我感歎:牙齒很不好,有羅圈腿,長到二十歲,還隻有八十斤。他大學畢業後參加工作,體重才有所增加。後來兩個弟妹皆長大成人,又成家立業,合力給家裏蓋了新房子,他才感到人生的重擔終於卸掉了一大塊。

他和我之前認識的男人很不一樣。他無意於控占我,或用財富誘騙女人。他沒有跟我說他有多少財產,也沒有炫耀自己所處的社會地位,他不過是跟我一起感歎生活的艱難罷了。我發現自己對他既不反感,也談不上喜歡。接下來如何進展,需要跟隨心的意念作出決定。他好像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他有這樣的意願,把決定權交給對方,相信對方,尊重對方的選擇。這一點討好了我,我喜歡。我不喜歡那些想要掌控一切的男人,他們的行止,看上去令人生厭。因此總設法躲避他們,遠遠避開他們。

他點起一根煙,吸了幾口。煙霧輕繞,朦朧了他的臉龐。我思忖著這個男人,他和我一樣獨特,身上有不同尋常的氣質。他好像有意在克製自己,盡量把一些不可表露於外的情感收起來,掩藏在身後,讓人不能輕易明白。我不知道他在隱藏什麼,但我知道這裏麵總有著一些秘密,有待於日後慢慢發現。此時我望了望窗外,黑夜已經來臨,將萬物淹沒其中。我的幻覺開始浮現出來,別樣的耀華。一切消失了,一切又展現在我的麵前。流動著、跳躍著,泛著異樣的光彩,訴說著人世間的滄桑。

他問我平時喜歡做什麼。我說喜歡看書。此時他忽然問我,可不可以為他寫首詩,他從我老板那裏得知我懂得這些。我笑了一笑,向他解釋說,好詩寫不出來,它們從天上掉下來。我叫他耐心等待。他不知道該如何繼續這個話題,所以停頓了一下。我明白這一點。關於詩歌,他不可能擁有和我相同的認識。一種暫時的冰態凝結在我們頭上。我忽然發現他有一種獨特的沉默,這種沉默無語讓我感到自在。在沉默之間,可以看出,他對身旁之人細致體貼的關注。接著他笑起來了,用十分遺憾的口吻對我說,他不僅搞不懂詩歌,現在連對自己也看不透了。

他此時表現出對工作的厭倦情緒。他跟我提到單位裏的拉幫結派。他說,我開始就不喜歡進政府單位,是家裏人跟我說,政府單位如何如何好。我呀,我寧願一個人過逍遙日子,搞搞技術啊,做做設計啊。他喜歡做室內裝修設計,頗有天賦,但他父親就是不肯鬆口,認為那不是正式工作。他用調侃的腔調說起他父親,他說,我父親隻會說一句話。每次回家,除了這一句,其他話他基本不說。我問他哪一句?他笑了一下,模仿他父親的調子——“要氣派,要風度,要風光”。我聽了大笑起來,認為這是一個經典的黑色幽默。他也微微笑,見我把手四處亂舞,就幫我移走了手邊的水杯。我笑了一陣子,安靜下來,注視著他,心裏想起哥哥,他們在某一方麵十分相像,他們在對自己的命運安排上皆欠缺力量。我又發現他的舉動之中,有種難以描繪的美雅。仿佛沒有經過刻意修飾,一切動作都恰到好處,叫人感覺十分貼切。這種貼切,是一種化境,要經過長久修煉之後才能達到。

吃完飯後,他帶我去一家洗浴中心洗腳。這一點,他征得了我的同意。他說他經常開車,所以要常去洗腳,促進足部血液循環。從餐廳到洗浴中心有很長一段路,要跨過兩座大橋。大概有半個小時,我們什麼話也沒有講。他在開車,我轉過頭來看車窗外的城市夜景。街燈照亮了暗影,車子從一大片荔枝林越過。我打開心靈之目,看見荔枝在六七月間掛滿樹梢。但現在已經過了季節,層層樹葉之間,黎明和黑夜從這裏越過。在寧靜的黑夜,沉默最為合適,我們覺得舒適自在。車裏的氣氛怡然自得,令人感到祥和、愉悅。好像我們認識了很久,已經到了那種狀態,根本就不需要說什麼,一切已經明了。這樣的氣氛很難尋找,即使是家人之間的相處,也不一定能達到這樣的境界。那種隔閡感的消失,一切融通的樣子,十分順暢無阻的感覺,很難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