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二章
那個年輕的女子,她站在珠江邊上。應該給她一個特寫鏡頭,或是湊到她身邊去看一看。不是去看她緊握的拳頭,或滿臉甜美的笑,應該仔細看看她的那雙眼睛。看得出來,她的眼睛很美,又大又亮,有著長長的睫毛掩護。但這隻是表麵現象,關鍵之處,是她的眼神,目光裏的神采。從這裏可以窺探她的內心,隻有通過這裏,才能看到她整個的內心世界。可以看到,她的目光裏帶著年輕女孩子的天真浪漫。這沒有錯,這是對的。還沒有誰曾經向她提及過,來到這個複雜的社會當中,應該秉持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態度。沒有誰可以給她一些不錯的建議,該怎樣活著。她的母親沒有對她說過這些話。自從兒子出生以來,她的母親就自認為已經有了可依靠之處,不再對這個最小的女兒嚴加管教了,母親讓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她的父親也從未向她親口傳授過這方麵的道理,處世之道,或是做人的準則。在恰當的年齡,他沒有向她訓導。他也許沒有這樣的意念,或是故意避開了這一點。最大的可能,是父親還沒有來得及認真思考總結自己的人生,從而得出一整套處世準則來。他不過是那樣做了,在無意識之下進行人生必然性的選擇,按照內心意念的指引而活。也在無形之中,把這些原則性的東西注入孩子們的體內,注入他們的血液之中。
絕不可以忽視父親對這個年輕女孩的影響。它的滲透力極其強大,幾乎是決定性的。這種無形的強大力量和母親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死亡氣息完全不同,簡直就是兩個極端。母親是黑夜的代表,是毫無希望和瘋狂的代名詞。這些恐怖的東西透過她的身軀帶進我們家,通過她的嘴巴,她的目光,她的每一滴眼淚,每一次撫摸,來到我們家。這種恐怖也不是從她那裏發出,她不是這一切的根源,她隻是一個傳遞者、執行者,為他人所控製。她為此犧牲自己一生的幸福,也讓全家人陷入絕望的無底深淵,永遠處於人生的苦苦掙紮之中。
父親截然不同。他是生命中的陽光,讓身處黑暗之中的我們還能感受到人間溫暖的存在。生命的熱情依舊,潮濕的心靈上空依然有和煦之光的照耀,快樂和幸福沒有被黑暗完全吞噬。那是人生的一片淨土,父親所賦予我們的全是淨土。他在貧窮之中為孩子們所創造的快樂,任何東西都不可比擬。這種快樂,不是來源於錦衣玉食,或是豪華的住所,這種快樂的源泉如此簡單。他教會我們如何領略大自然的秀麗風光,如何觀察山村裏無處不在的浪漫與美。他帶我們到山林裏打獵,去山澗的池塘裏踩水,把半個身子裸露在水麵之上。他那樣富有創意,家裏的籃球場、乒乓球場在他的雙手之下建立。夏季的夜晚,我們圍繞在父親的身旁,一起哼唱他為我們譜寫的歌曲。他吹著笛子為我們伴奏,悠揚的笛聲在群山之間傳得老遠,最後消失在茂密的樹林裏。他對人生的理解總是與眾不同,也允許我們離經叛道。他不會嗬斥我們,施予打罵。他隻是靜靜注視著我們,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眼裏滿含著對孩子們的愛意。
正是父親這種無聲的準許,我才敢自作主張放棄中專考試,直接入讀市裏的一所重點高中,那是整個地區最好的學校。初中最後一個學期還沒有讀完,但我的高中錄取通知書已經到手了。我挑著被子衣服回到家裏,對父親說,我不考中專,我要讀大學。父親聽到女兒道出這樣石破天驚的話來,內心感到十分震驚。她之前從未提及過這件事。毫無跡象表明,她要這樣做。事情來得如此突然,對於父親,這是一個可怕的決定。我記得當時他什麼話也沒有講,也許他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他也知道,這個女兒已經長大了,決定要自己做主。他們期望我上中專,畢業之後回到家鄉做事。去農村信用社裏做個小會計,或到鎮政府做個小跑腿的,他們已經很滿足了。但我不這樣想,我從來就不想讀中專,覺得那很沒有創意,很令人討厭。我的母親整整一個暑假都沒有理我。每天早上,她一邊圍著灶台燒火,一邊自言自語。沒有人在她身旁,她就對著自己說話。她一直在那裏反複咒罵我,罵這個膽大包天的女兒。她說一個女孩子怎麼可以如此不滿足,讓你讀中專就很好了,還要讀大學。竟然背著我們就回家了,一句話也不說,連個招呼都不打,沒有參加中專考試就跑回來了。該好好揍打她一頓,越來越不聽話!
母親對我的積怨越來越深,終於有一天早上爆發出來。那天她已經不能起床了,她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她沒有起來生火,沒有給我們做早飯,也沒有叫我們幾個子女自己做飯吃。她躺在床上幹生氣,她已經無法忍受我了。她因此使了陰謀,決定要好好教訓一下我。她費盡力氣叫我,叫得很可憐的樣子。她說,女兒,你過來,我這裏不舒服,你過來給我撓一下。我當時很害怕,我已經從母親隱忍的話語裏預感到不對頭。我看見母親的神情,她就要瘋了。我走過去,走近母親身邊。她瘋了似的大聲叫喚,要我把衣服脫下來,狠狠掐我,然後歇斯底裏地說,這麼不聽話,這麼不聽話,怎麼得了!你哥哥不聽話,你也不聽話,你們都要我死,都不想讓我活了。我大聲尖叫,一邊喊疼,一邊哭起來。母親朝我吼叫,你還敢哭!我就不再哭了。
母親使盡全部力氣,在我身上留下幾十道深深淺淺的紫色印記之後,就直挺挺躺在床上不再動彈。這件事情之後,母親不再說什麼了。她承認了這樣的結果,一家人還要做牛做馬三年,這個陷入絕境和恐慌的家還要苦熬三年,讓這個女兒,這個主意比天大的女兒,這個執拗得讓人受不了的女兒,去城裏讀高中。她讓我保證,一定不要變壞,不要談戀愛,要聽話,考上大學。當然不會變壞,當然要考上大學,這是理所當然的。我如此優秀,天生聰慧,根本就不需要費力氣,就可以從學校拿個第一回來,全班的,全年級的,全鄉的,全鎮的。所以,自然而然,我要上大學。哪怕整個村寨裏還沒有人讀過大學,我也要考上,我從不懷疑這一點。
母親和我的想法不一樣,她已經沒有那麼多堅信,她已經害怕了。她在哥哥身上花費了太多力氣,但最後所有希望都落了空。剛開始時他成績不好,完全沒有希望。母親讓他重讀初一和初二,哥哥的成績趕上來了。哥哥希望考中專,那時農家子弟考中專還很流行。中專畢業,回到家鄉做個公家人,是很受歡迎的。因為哥哥複讀過,政策裏就不允許參加中專考試。不知道這個政策是一直存在,還是那年新實行的。總之哥哥沒有考中專,隻能讀高中。他高中的成績還可以,但對自己完全沒有信心。母親抱的希望又那麼大。她總是重複那一句話,你考中專,哥哥考大學。結果我沒有讀中專,直接讀高中。哥哥也沒有如他們所願,讀到高三第二個學期,就不再去學校上課。拿著母親給他的錢,在外麵逛了一圈,把錢全部花完,然後就回家了。母親打他,死命打他,往死裏打,也沒有用。哥哥再也不願意回到學校了,他認定自己考不上大學,不如早點放棄。他就是這樣沒有用,連嚐試的勇氣都沒有,一副軟弱無力的樣子。
哥哥放棄高考之後,我成了家裏唯一的希望。母親不再責怪我當初自作主張,父親逢人就說,他要培養村裏的第一個大學生。他說話的口氣,如此堅決,好像大學之門已經提前向我敞開了。全家人以我為中心,把我當作珍稀動物一樣供養起來。對此我不以為然,這有什麼呢?成績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好才會讓人奇怪。在全校那麼多女生裏,我是唯一能夠拿到獎學金的。那可以給父母省下一大筆錢,這讓我感到很高興。母親在支持我讀書這一點上,費了大勁。那時家裏沒有任何像樣的東西,夏天很熱,父親快受不了。家裏賣了十幾頭豬仔,換回來不少現金。父親趁此機會買了一把低價風扇回來,遭到母親的劈頭大罵。你不知道這是給女兒交學費的嗎?你不知道家裏沒有錢嗎?你還去買這個鬼東西,隻知道貪圖舒服。就為了這麼一把幾十塊錢的小風扇,母親有一個星期沒有跟父親說話。他們每天辛勤勞作,種西瓜啦、種冬瓜啦、烤煙啦、養豬啦、養雞啦。就是這些掙不到什麼錢的活,靠體力完成的活,掙幾個小錢回來給我交學費。這樣的日子,父母過了整整十年。在此之前,也好不到哪裏去。在此之後,更加糟糕。
這是我第一次違抗父母的意願,自作主張。從此之後他們就不再管我,所有事情我都可以自己做主了。或許他們想過要奪回決定權,但已經不可能,他們再也管不了我。他們拿我沒有辦法,隻好聽之任之。這種對世事一無所知,又如此執拗,凡事一意孤行的性格是十分可怕的,將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我將要為此承擔的責任,遭受的苦難,也無法計量。我那拽緊了拳頭的手,一刻也不能放鬆的姿勢,便是我當時處境的最好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