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二章(3 / 3)

這算不上什麼才華,我這樣看待我的詩歌。盡管從此之後,我用幾首歪詩為自己贏得了才女的名聲。偶然興致大發,也學著古人填詞,為此特意學過詞律。有些才華,上天所賦,我不懂得珍惜,幾乎忽視它的存在。這種異常的意念,不是我個人的原因,是時代賦予我們的情感。人們拋棄自己的才華,不珍惜自己的天賦,完全忽略這些東西的寶貴價值。如此可悲。

我一直想從公司逃走。我常常有一種無法理喻的衝動,希望自己消失在人群裏,消失在城市之中。我有一種虛幻的感覺,認為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看上去很不真實,好假。就像《麥田裏的守望者》所說的那樣,假情假意。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無法測度。這不符合我的性情,我不喜歡假情假意。我認為那很虛偽,無法忍受。但我不能逃走,隻能按捺住自己的意念,像一個夢遊的人四處遊蕩。這令我生厭,感歎人生的無可奈何。

有一次,我參加了老板私人舉辦的宴會,就在他家別墅的庭院裏。那天來了不少人,多半是他生意上的合作夥伴。老板需要幾個談吐不錯的人陪客,就叫了我們幾個人去。老板興致勃勃地向客人介紹我,說我會寫詩,這讓我感到汗顏。我傾向於認為:會寫詩意味這個人已經過時了,是不合時宜的人。會寫詩是一種象征,象征著這個人不識時務。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成為自己意念中的那個人,我為此感到羞恥。時代所賦予我的羞恥心,一直折磨著我脆弱而敏銳的神經,讓我想把自己藏起來,或者逃走。這種想逃卻不能逃的心情,叫人難以忍受!

後來有一個人注意到了我。老板向我介紹他,說他是廣州最早一批買豪華遊艇的老板。這個人坐在我對麵的椅子上,手裏端著一杯法國拉菲紅葡萄酒,他跟我小聊了一會。他說,他小時候家裏很窮,吃了不少苦,所以下定決心要學會做生意,掙錢。我沒有問他做什麼生意,他也沒有告訴我。那次宴會之後,我才得知他是房地產商人,從包工頭起家。那時我對他的奮鬥史饒有興趣,很想聽他講一講這些事情。我希望他願意跟我分享,他究竟遭受了多少磨難,又如何度過這些困境。不過他看上去沒有興致跟我說這些,他把話題往另外一個方向引。他邀請我下次去他的遊艇上坐坐,又告訴我,他準備購買一架私人飛機,還大說特說他對私人飛機的研究心得。他談到他的富豪生活,譬如他換過多少輛豪華轎車,但他說自己對玩車已經沒有感覺了,隻有私人飛機或是買下一座島嶼,才能讓他感到興奮。

瞧,他在向我炫富!他無意於跟我分享人生感受,他隻是希望讓人知道他是多麼富有罷了!他希望用這些東西表明,他高人一等。他坐在我的對麵,那種優越感一直在滋長。我懷疑他的致富故事不是像我設想的那樣值得讚歎,可以拿出來光明正大與人分享,讓聽者為之鼓舞,產生對他的敬仰之情。我認為他不過做了一些讓人無法言說的事情,這真叫人大失所望。我後來發現,老板所交往的朋友,幾乎都是這種情況。我對他們的興趣大大降低,後來也就不再表現出最初不切實際的想法了。

我經常參加宴會。在那裏,我發現自己成為雙麵人。客人們說一些我永遠不能真正理解的話。就像一群醉鬼,帶著麵具,嬉笑怒罵,像一場遊戲。一切都是偽裝,沒有幾分真情實意。在一張張曖昧的笑臉之下,各自打著算盤。男人們喜歡在這裏尋找獵物,用算不上高明的手段試探你。你裝出一副傻笑的樣子,心裏在詛咒他。在詛咒與笑臉之間,精神和肉體不斷分裂。許多男人善於玩這種遊戲,對此司空見慣,他們隻是在尋找獵物罷了。在這種場合,男人與男人之間隻有利益的交換,但遇到女人,他們就換成一副新麵孔,假裝對你有興趣,他們隻想證明自己的魅力。

人生像一場遊戲。假如在那樣的場合待多了,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論。可悲的是,在這場遊戲裏,不講究手段的高明,道德的高尚,人格的美好,事實的真相。詩歌裏麵的真善美原則在這裏行不通。恰好相反,如果想要獲得成功,得看人格有多麼低劣。越是低劣,越容易突破道德的界限。到現在為止,人類還沒有進化到那樣的地步,遊戲一定要符合某種道德標準。財富的獲取,常常依靠道德淪喪來得到,這一套原理依然通用。

我知道人生的遊戲是這樣,我一直知道。如果我想堅守某種東西,這種東西對我來說比生命還要重要,我必須退出這場遊戲。但我不能退出,我身上承擔著太多的責任。我隻好繼續待在那裏,微笑著,不停詛咒。他們對我的神秘感表示興趣,對我的詩才也大加讚賞,願意降低其他方麵的標準,比如美貌,來迎合我的才華。假如我婉謝他們的好意,他們就會暴跳如雷,認為我不識抬舉。他們以為自己想得到什麼,就可以得到什麼。否則就是別人欠缺眼光。講到這裏,我就會想起那一張張油膩的臉孔,臉上浮現出虛偽的笑容。那笑容掩藏之下的得意忘形、妄自尊大、囂張狂妄、庸俗低劣,簡直叫人看不下去。

夏日的傍晚,天空呈現血紅色,殘陽西照,我站在一片波光粼粼之中。沒有風。珠江水從馬雄山泱泱而來,經過雲南、貴州、廣西、廣東,進入三角洲的開闊河道。三角洲上河網密布,大小河道縱橫交錯,互相溝通,交織成網,最後分別經由虎門、蕉門、洪奇瀝、橫門、磨刀門、雞啼門、虎跳門和崖門八個口門,傾注南海。

江麵上橫陳著一座橋。許多人在橋上走來走去,車流從不間斷。這是一道簡約的城市風景,切合得如同一幅真實的畫,我想起清明上河圖。沒有聲音,隻有景象。本該是嘈雜的,喧嘩聲四起,但一切聲音被掩蓋,過濾掉了,隻剩下如畫的風景,清晰可見。

這個傍晚,與四個月前的那個午後一樣,四周平靜得出奇。無論如何,我都無法預料,它們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性。但那個形象,毫無疑問,早已存在於我的生命裏。像從魂魄深處的某一個點跳出來,它原本存在,在這時它跳出來了。無需任何努力,我和它融為一體,成為本來的模樣。那種感覺十分自然,像生命裏的一場重逢,像江與河相遇,彙入大海。

我在等那輛小轎車,車子前麵坐著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子。這個男子,他幾乎沒有跟我說過話。昨天晚上,他給我打來電話。他尋覓我的蹤跡來了。他的命運從此注定下來,不可避免。他在電話裏的聲音完全變了,開頭我沒有聽出來,我以為是另外一個人在說話。可以感覺他聲音裏無法抑製的顫抖,因此可以推斷,他的內心也很不平靜。或許他認為自己的舉動荒誕可笑,簡直不可思議,看上去也很不得體。一定有某種力量在後麵推著他走,讓他忍受著倉皇不安的糟糕情緒給我打電話。沒有極大的推動力,他很難做到這一點。他報出自己的名字,問我是否還記得他,我說記得。他問我周六下午有沒有空,他想請我吃頓飯,我同意了。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之處,也不認為它是荒誕不經的行為。他應該來找我,這理所當然。男人們喜歡我,我對此已經習慣了。有一種稀罕的東西,現在已經不容易找到,恰恰我身上有。這種東西的美,必須保持在一定的距離之外,遠遠觀賞。如果走得近了,突破了本該有的距離,一般人無法消受。那種身處貧窮和死欲之中的執拗,無所謂的意念,淡然的態度,可觀而不可擁有。一旦擁有,就是災難,會讓人焚燒於巨大的苦痛之中。我了解這一點,所以習慣性把男人的讚賞擋在適當的距離之外。想要突破這個距離,首先要克服我內在的恐懼心。

過於平庸的表白毫無意義,很容易被忽視掉。想要征服一顆脫俗的心,總需要一些出其不意的舉動。隻要不太過分,道理上講得過去,就應該考慮這樣獨特的效果。看上去荒誕不經,結果卻令人歡欣,這聽上去像是一場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