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一章(3 / 3)

可單單靠她這樣省吃儉用,錢還是不夠。父親時不時進醫院,哥哥也開始往醫院跑了。胃出血啊;自殺啊;喝完酒之後騎著借來的摩托車四處亂撞,摔斷胳膊和腿啦;跟人打架把臉弄花了啦;這些花樣層出不窮。我的這個哥哥,不出兩個月就要翻出新名堂來,不然他的日子就過不下去。全家人像驚弓之鳥,整天念著菩薩保佑,祈求他不要鬧出大事來。關於這一點,倒還可以放心。他的膽子太小,又意誌軟弱。小偷小摸的事情,說謊騙錢啊,小賭小輸之類,他做得不少,但他跟那幫子狐朋狗友不一樣。那些人常常搞在一起,什麼正事也不做,整天在村裏四處亂竄,以破壞社會秩序為樂。打架、搶劫、偷竊、放火、拐賣女孩去城裏賣淫。其中幾個人被抓去坐牢,有的逃到大城市躲避,成為流竄犯,長年未歸。哥哥還沒有壞到那個地步,他還沒有那樣的本事,可以做出幾件大事來,所以一直沒有被抓起來,也沒有去城裏犯事。跟他的朋友們比起來,哥哥是最小的破壞力。除了自己的家人,附近的幾個親戚,我們的左鄰右舍,他沒有侵犯到太多人。他看上去還有救,還沒有壞到底。

哥哥整天混日子,跟著朋友們東遊西蕩。他們的生活一點目的性也沒有,毫無規劃,未來也沒有著落。人生欠缺基本的動力,就知道伸手要。他們能指望誰呢,除了父母、兄弟姐妹、親朋好友,其他人是靠不住的。這群人的行為受到村裏人的唾棄,但他們的父母毫無辦法。我的母親依然抱著幻想,認為隻要找到一個好媳婦,這個兒媳就可以把哥哥管教好,讓他徹底變出一個好模樣來,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她一直有這樣的幻想。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隻有一次次對著哥哥哭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母親又在哭泣了。

母親坐在那裏,坐在那個木製的小矮凳上,一邊哭泣,一邊癡癡望著溪流對麵的莽莽山脈。那山脈一座連著一座,重重疊疊、蒼蒼茫茫,往不同的方向延伸。不知道它們從哪裏開始,又將要走向何處。在母親的身後,就是我們家那座古老的木宅子,那是祖上傳下來的。這個宅子已經有多少個年頭了?沒有人向我提起過。顯而易見,它已經過時了,木頭也朽掉了。應該把這座宅子推倒,建一座新式磚房,在外牆貼上漂亮的藍色瓷磚。

建瓷磚新房的潮流已經在村裏流行起來,這始於我大學畢業。那時候家家戶戶有年輕子女出去打工。他們一般讀完初中,也有少數人讀完高中,就開始到城裏的工廠找事情做。電子廠、鞋廠、首飾加工廠、玩具廠,各種名目的廠子都有。他們有的去浙江,有的到廣東,主要是這兩個地方。每個月他們都會寄錢回家,讓父母存起來蓋房子用。他們蓋上好看時新的房子,準備娶親。一定要蓋新房子,不然年輕的男子就找不到老婆。所以哪怕舉債也要蓋房子,欠下的債務可以慢慢還。不僅年輕人會出門打工,已經四五十歲的男人,甚至女人,也會出門找活幹。他們有的去海南賣苦力,有的去附近城裏做裝修工,有的去建設工地做建築工人,有的去山上挖礦。隻要願意賣力幹活,不愁找不到事情做。每天拚命幹活,有了存款,每戶人家開始蓋房子。隻有我們家沒有這樣做。我們家沒有存款,隻有債務,我們家跟不上潮流了。

母親坐在那裏,臉上淚痕斑斑。她已經懶得去擦拭了,就讓風吹幹吧。她不說話,一直想著自己這個破落的家,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她不知道自己前世犯下什麼過錯,上天要這樣懲罰她,讓她活不下去。她每日裏就是流淚、嚎叫、哭喊,向著老天哭泣,向著人生的荒漠呼號喊叫。她站在陰暗的過道裏哭,她躺在床上抽泣,她向著父親灑淚,她站在哥哥的床前掉眼淚。哥哥一直不肯起床吃飯,他隻想找死。母親哀歎命運不公,認為命運欺騙了她,讓她吃了一輩子的苦。她悲歎自己命不好,要生下這個討債鬼。這個兒子是個討債鬼,前世欠了他的,今生要向她討債。她跟這個兒子一定前生有仇,他們是冤家——我的母親,她無法安靜下來,好好過一天日子。她結婚之後的幾十年,一直是這樣。無法排解心中的憂愁和悲痛,因此隻有流淚哭泣。

不,不,這是不對的。這完全搞錯了。母親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狀況,錯得離譜。不是她的命不好,是我母親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怎麼可以饒恕!這樣的罪過,怎麼可以輕易就放過去!我的母親,她怎麼可以輕易就相信別人,一心相信這個社會套到她身上的枷鎖!她——我的母親,竟然相信那一套。如此堅定地相信,毫無反抗之力。那一套可怕的東西,在我母親身上產生了驚人的威力。她被蠱惑了,她被蒙蔽了,她被坑害了,她被謀殺了。她全部的念頭,就是要生兒子,生兒子。沒有兒子她就不能在這個家裏長久待下去,她就不是這個家裏的人,她就要被送回娘家,從此被家庭拋棄,被社會拋棄,隻能孤苦伶仃一個人過下去。她如願以償生下兒子,她心裏就隻有這個兒子了。家裏的不平等隨之產生,女兒低人一等。她們終究是別人家的,替別人養,是賠錢貨。隻有這個兒子,從一生下來就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他是她這一輩子的依靠,所以要全心全意對他好。

兒子可以得到所有的愛,尤其是奶奶的疼愛。哥哥稍有一點不如意,哭起來,奶奶趕緊踩著小腳,急急忙忙去哄這個金貴孫子。奶奶把所有好吃的東西都留給他,把為數不多的米飯留給他吃。兩個姐姐放學回來,隻能吃一點曬幹的紅薯條,然後去山上砍柴。哥哥整天遊手好閑,什麼出力的活也不幹,但每天都吃得飽飽的。哥哥幾乎沒有幹過重活。有時家裏派給他一些輕巧的活計,拖一拖,賴一賴,也就過去了。奶奶已經給他安排好了命運,就是要出人頭地,讀書,考大學,做知識分子。她嘴邊最常說的一句話,我孫子最聰明,比他兩個姐姐聰明,比妹妹也要強。男孩子比女孩子聰明,一定是這樣,這是我小時候經常聽到的一句話。哪怕後來我的成績從來都是第一名,英語可以考一百分,語文非常好,作文也非常好。奶奶還是會說那句話,男孩子比女孩子聰明。我孫子不用功,不然也要考第一名。可惜她孫子的成績從來沒有爭氣過,基本上都是倒數第幾名,這也不妨礙奶奶說那句話。

在家裏,奶奶擁有不可挑戰的權威,她是這個家庭不可悖逆的統治者,也是殺死哥哥的凶手。母親莫大的罪行,就是充當了奶奶的幫凶,和奶奶一起殺死了自己的兒子。她們不是用刀子把哥哥殺死,是用她們不可理喻的愛,也可以稱之為執迷的癲狂,將哥哥殺死。

看看她們是如何將他殺死的吧!

哥哥從一出世,就被長輩包辦了一切。他被各式各樣的愛包圍著。在家人的萬般寵愛之下,他從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可以獲得家中的一切。衣服、食物、情感,家裏的所有東西,他輕而易舉就可以得到。我的這個哥哥,慢慢習慣了這樣的事情了。他以為什麼都很容易,凡事隻要伸伸手就可以。他認為這一切理所當然,沒有什麼值得反思一下。他沒有機會看到生活殘酷的一麵,他不會知道,人生就是一個殘酷的競技場。也沒有人教會他,遇到困難該怎麼辦。後來哥哥長大成人,要到社會上謀生了。果然就是這個樣子。他簡直不能熬過任何一點困難,既吃不得苦,又受不得罪,就等著天上掉餡餅下來。每次開始一項偉大的工程之前,都是興衝衝的,雄心壯誌。但隻要碰到那麼一丁點兒問題,他就繳槍投降,掉頭就往家裏跑。隻有家裏才是他的避風港、逃難所,在到處都是困苦和磨難的社會上,他完全呆不下去。

我的母親,她從未檢討過自己根本性的錯誤。她每次跟我們說起哥哥來,都是一邊抹淚,一邊說數落著這個兒子的種種不肖。我看她沒有可能達到那樣的境界,能夠上升到那樣的高度,去認識自己本質上的錯誤所在了。她是沒有辦法與自己對抗的。與幾千年遺留下來的代代相傳的古老文明相抵抗的力量,她也完全沒有。我的母親,大概從她很小的時候開始,她自己的意念就已經被剝奪了,被抹殺了。從那時起,她就喪失了自己的意誌,隻能聽命於別人的掌控,按別人的意誌來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