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一章(2 / 3)

我懷疑自己一直沒有把這些事情看得很嚴重。對於家裏的貧窮,對於哥哥的自殺行為,我沒有當回事。我不在意,不放在心上。長久以來,我也沒有認真思考過它們。我在那樣的家庭裏長大,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在我的童年時期,家裏十分艱難,母親三天兩頭自殺,但我的童年無疑很快樂。我認為自己有一種可怕的念頭:在我的意念裏,幸福和貧窮連在一起,和死欲連在一起。他們是連體的嬰兒,不可分割。我沒有想要從這樣的艱難困境中逃離出去的意念,我一直在貧窮和絕望之中安舒自在,懂得如何在災禍裏尋找生活的樂趣。我一直都擁有這樣非凡的能力,對人生的艱境泰然處之的特殊才華。所以,我才能時刻保持自己的笑容,笑得那麼燦爛,像黃金一樣。

我站在珠江邊上,臉上的笑意就沒有停止過。那張愜意的笑臉,和握緊著的拳頭放在一起,在我身上同時展現出來,真是觸目,簡直讓人無法理喻。那是一種可怕的笑,也懷著某種無知和盲目。那時真的很無知,初入社會的興奮感還沒有退去。相較於十幾年的學校生活,社會裏的一切都無比新鮮,像初放的花朵,嬌豔欲滴。即使是無知,也不能阻擋生命裏的無限活力,年輕真好。廣闊的世界裏,有太多的東西等著我們去探究,未來總是充滿了希望、新奇。就憑著這一點,我一直保持著微笑。

但母親已經很久沒有笑容了。她跟我們不一樣,跟父親、哥哥、大姐、二姐都不一樣。我們總是笑著的,哪怕生活遭遇了巨大的不幸,我們也是笑臉盈盈。母親不僅不笑,她還總是哭。她像一個眼淚永遠幹不了的人,總在抹眼淚。她的淚水來得又快,口剛張開,話還沒有講出來,她的淚水已經在流了。別讓我碰見。隻要讓我見到,我就會罵她,罵她哭死人。你哭成這個樣子,家裏死了人啦?別在我麵前哭,要哭到背後拖腿屋哭去。你一個人哭,不要在一群人麵前哭!難看死了!真是讓人受不了!後來母親不敢在我麵前哭了。在姐姐和哥哥前麵,她依舊是老樣子。

哭一哭,這算不上什麼事。但跑到山上去自殺,這就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了。母親應該想到她這樣做的後果,後來家裏人都學她了。我相信自殺是一種病,想要尋死是一種難以治愈的病。這種病具有強烈的傳染性。我已經看到這種可怕後果了,我已經看見家裏人都在玩這個把戲了。那些年,前後有整整十年時間,家裏的人都犯上了這個毛病。首先從母親開始,接著是大姐,然後是哥哥,後來二姐也不停重複這個可怕的行為。最後該輪到我了。我看我該開始犯這個毛病了,這已經不可避免。盡管開頭還沒有那麼強烈的欲望,想要尋死的念頭,但已經有所顯露。那種不時來犯的念頭,隻想死去的欲望,在後來的連續幾年間,一直沒有停歇過。

哥哥死於2005年,那年他三十六歲。這個日子,離母親第一次自殺,已經快四十個年頭了。那時她嫁給父親之後,最初的那些年裏,她過得很不順暢。她已經生下兩個女兒,卻遲遲沒有生下一個兒子。後來終於得到一個兒子,生下來沒有多久就死了,夭折了。母親受不了,天天哭泣是必然的。有一天,就是她第一次自殺的那一天,她受了刺激。奶奶,妯娌,不停刺激她。她過於當真,把人世間的事看得太重,認為這些事比命還要重要,為此受不了,跑到山上去自殺,想要一死了之。那次她沒有死成,後來就生下哥哥。她終於解放了,獲救了,真正成為父親家族的一員。

那個年代,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在湘西的一個山寨子裏。現在的人無法想象,傳統還在發揮著它的巨大威力。父母和他們的父母,都是從傳統中走過來的人,他們滿腦子都是傳統和習俗。封建思想還沒有得到根本解放,在他們的腦中根深蒂固,無法消除。母親就是在這樣緊急的逼迫之下,過完了她的新嫁歲月。在日複一日的煎熬之中,在期盼了將近十年之後,終於得到了一個兒子。

那十年間,也就是嫁給父親之後沒有生下哥哥之前,母親過得異常艱難,隨時要瘋掉了。二姐告訴我,她親眼看見母親在房間裏死命抓自己的頭發。那動作的劇烈程度,就好像她要把整個頭皮抓下來似的。二姐有時講得恐怖,說她聽到房間裏有人撞牆的聲音。那房間是用木頭支撐起來的,時代久遠,木料已經朽壞,牆撞得砰砰響。二姐擔心房子會倒下來。

二姐的這些記憶,也許是真的,也許屬她杜撰,我已經無法證實了。但我知道,她和大姐,是母親這種瘋狂舉動和巨大壓力下的犧牲品。兩個姐姐,在成日的勞作和打罵中度過了童年和少女時光,在極度壓抑和無形的恐懼中小心翼翼存活,拚盡全部的力量爭取不要被送掉。真是不堪回首的歲月啊!

大姐出嫁之後沒有多久就喝農藥自殺。她的心理受到了摧殘,一直苦苦掙紮。二姐後來無法擺脫母親帶給她的精神上的苦役。她說,她對母親毫無感情。她隻是因為想給自己的女兒做個榜樣,才孝敬她。她把母親當成一個需要贍養的老人,因此盡著某種義務。在感情上,她一直都無法真正愛母親。

隻有哥哥的出世,才符合母親的心願。哥哥的到來,讓母親完成了最重大的家族使命,即傳宗接代,承祧姓氏。他拯救了母親,拯救了兩個姐姐,拯救了我。從名義上也拯救了整個家族。哥哥,他是家中的唯一子嗣,他已經走了,但他拯救了我們這個家庭,這是他的生命最重要的意義。這種意義十分巨大,盡管聽起來有些荒謬。無法想象,如果沒有他的存在,母親會是怎樣一個形象,兩個姐姐會有怎樣的命運。還有我,在哥哥出生之後,就徹底獲得了自由和寵愛。我出生時,母親是以歡迎的姿態來麵對我的。這跟兩個姐姐的出生和命運完全不同,她恨她們。

從某種角度上,就是這樣。

我緊握著我的拳頭。這個擁有迷人笑容的年輕女孩,握緊了她的拳頭。這個初涉社會的女子,對於她所處在的位置,已經越來越清晰了。對於她所要擔負的責任,也越來越明了。她已經開始這樣去做了,她牢記父親在信裏向她囑咐的話,把它視為至高無上的責任,一生都要牢記的誓言。她把自己微薄的收入分成幾份,首先要拿出一大部分錢交給母親,保證家裏的日常生活開支,給父親買藥。再拿出一部分錢用於還債,還要存下一點給哥哥準備婚事。剩下來的錢,就交給二姐,幫她渡過人生難關。她做生意總是虧本。先是開了一個小雜貨店,後來又開了一個水果店,接著又開了一家小餐館。她一直掙不來什麼錢,把老本也折掉。她本來已經債務纏身,那些債是離婚前姐夫賭博時欠下的,二姐答應幫他還一些。她在市裏租了一間又破又舊、空間狹小的屋子,獨自過活。女兒沒有陪在身邊,女兒跟隨她父親在一起。二姐的情況糟糕透了,身無分文、毫無寄托,整天想著自殺,隻想盡快了結自己。這個女孩,總是擔心自己的二姐會死掉,因此決定挽救她,給她錢,讓她可以活下去。還能剩下多少錢給自己呢?一兩百?還是五十塊?多少無所謂,那時吃住在公司,餓是餓不死的,也凍不著。漫長的夏天,她可以每天都穿著那套淡綠色的套裙。夜裏脫下來洗一洗,第二天又可以穿。也可以去批發市場買幾件便宜貨回來。日子還是可以過下去。

這樣的勇氣,這樣的氣概,讓全家人都為之感動。那又如何呢?她的一切舉動,是義不容辭的,難以推脫。她想起這些年來父母舍命的勞作,父親為此而疾病纏身。她已經什麼怨言都沒有了,任何其他的想法都沒有了。她一門心思就是要拯救這個家庭,這個瀕於死亡,每個人都陷入瘋狂的絕望的家庭。要把他們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把這些至親至愛的人,從貧窮與死欲之中解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