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積雪的日子(2 / 3)

我不說話,隻是搖頭。

守炮爛醉如泥看院子的康二叔在一旁忍耐不住,用袖子擦擦額上的汗珠,囁嚅著說:

“怕不是接大少爺回來的那天夜裏,在路上撞邪?……”

“不是!”我狠狠瞪他一眼。我非常討厭這個矮矮胖胖、兩眼眯在一起整日想心事的人,我更討厭他提起那一夜。

那夜,我、大哥、康二坐在轎車裏,老何家趕車。田裏剛收過麥,像誰家的鐮刀掛高了,上弦月在東邊幽幽地懸著。沒有一絲雲,天空像口清澈的從潭底吐水泡的深潭,不時從這邊冒出一串星星,從那邊冒出一串星星,仔細看來,滿天都是星星,田野一片灰白,遠遠近近散落著一些模模糊糊的村莊和墳墓的黑影。在夜的光波裏,一切都變了形,令人不由得感到一種陌生與恐懼。

我縮縮肩膀,感到一種暑夜的涼氣。

在洛陽讀書的大哥放暑假,去車接他。祖母最疼大哥,派了轎車,還派了端槍的康二叔,我跟著去了。來回一百八十裏路,三匹大馬拉車,本來不到晚上喝湯①時分就可趕回,大哥的一個同學乘車,中途在那位同學家吃的午飯,耽擱了。

轎車顛簸著走進一片石灘,三匹馬踢起水花,河水一陣嘩嘩亂響,轎車過了村西的西河。

“快到十畝瓜園了吧?”大哥依著車窗問。

“路邊就是十瓜園。”同老何家並排坐在車門的康二叔回答,用手著不遠處一堆樹木的黑影,“一轉彎,前邊就是老墳,再有裏把路,就到家了。”

我把頭伸到窗外,忽然看到老墳邊上有一個灰白的圓點,問:“那是香月的墳吧?”

沒人回答。老何家不知為什麼突然站起身,拉緊韁繩,高喊著:“得嚕……喂!”猛打了兩個響鞭。

馬驚了,霎時間,三匹馬前腿躍起,身子直立,發出悲切的長嘯。

老何家被顛下車去,他在地下打了個滾,一翻身又坐上車轅。

“鬼、鬼、鬼火……”康二叔哆嗦道。

“是磷火。”大哥強作鎮靜。他正在讀高中,知道有種元素叫磷,算是沒有白花祖母的關金票②。

馬踢踏不前。一團淡黃色的亮光,一跳一跳,忽緩忽快坰轎車飄來,像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子打盞燈籠,在凸凹不平的山路上搖搖擺擺地趕路。亮光飄到橋車窗口,停了一下,它純淨、柔和、淒冷。撲麵吹來一股熟悉的香氣,我不禁大聲喊道:

“燈籠,是香月打的燈籠,……”

我一呼叫,把那燈籠吹得滾起來,很調皮的樣子,一滾,滾到了馬前麵,攔住了轎車的去路。康二叔慌忙拔出二十響盒子槍,隻聽他“啪啪”勾了兩下槍機卻沒有響火。我撲過去抓住他的手,叫嚷道:“不要打,不要打,那是香月!”他的手顫抖著,繼續扣動槍機。

大哥急忙把我拉到懷裏。

“你真‘康’③,怕是沒有頂上火吧,勾個啥?”老何家惱怒地瞅瞅康二,猛然站起身,把長鞭在頭上繞了幾個圈,然後“叭叭”甩了幾個響鞭,鞭稍迸出火花,轅馬淒厲地長嘯一聲。三匹馬一躬腰,揚頭抖鬃狂奔起來,撒下一路急劇的馬鈴聲。

我從大哥的懷裏探起身,看到那盞燈籠飄遠了。

“那燈籠滅不滅?”我問大哥。

“燈籠個屁,”康二叔搶過話頭,“那是鬼燈籠。”

“知道是鬼燈籠你怕個球!”老何家嘲笑道,“你不是什麼都不怕嗎?怎麼怕起鬼來了!”

“何老兒,你敢再說我斃了你!”康二叔抖起精神,“嘩啦”一聲把子彈推上了膛。

耍槍弄棒的看門人康二,自稱殺人無數鬼都怕。他曾吹噓一次去“剿匪”,親手活埋了幾十個人。他活埋人還埋出新鮮,個個埋身露頭,排列成行,到晚上還特意去到刑場,用小刀子剖開死者的頭蓋,看看裏麵的腦子還有沒有熱氣,但如今,他卻怕走夜路了。

“心中無鬼就不怕鬼。”老何家撂了一句高腔。

“別說了。”大哥輕聲製止。

康二叔憋著怒氣,把手伸到老何家腦後,“噠噠噠,噠噠噠”,向遠處的鬼燈籠打了一梭子子彈。

鬼燈籠文靜地在原處停留片刻,留下一縷淺淺的笑意,悠然飄進老墳的柏樹林。

瘦小的老何家雙腳鐵勾般抓住車轅,一手緊拉韁繩,一手握鞭,車神似的立在劇烈震蕩的車上。轎車在老皂角樹下急轉個彎,衝進大宅的大門,隆隆跑上大門內的一段石板道。就在兩匹稍馬將要衝上二門台階的刹那,老何家甩了幾個響鞭,轎車驟然刹住,被製服的馬騷動不安地踏著蹄子。

大宅少有的燈火通明,康二叔的槍聲,引起一陣驚恐與慌亂,幾乎所有宅民都聚集在二門的台階上下。祖母和二伯站在台階正中,馬口噴出的熱氣,弄濕了他們的臉。

“怎麼回事?”二伯抓住了馬轡,威嚴地瞧瞧老何家和康二。

“馬驚了。”康二回答。

“怎麼就會驚了呢?”祖母一麵拉過大哥上下打量,一麵回頭問康二。

“三少爺說遇到香月了。”康二躬了躬腰。

“怎麼把他帶了去?”祖母臉上一冷,“我早說這孩子要不得。生得不是時辰長得不成樣子,一股魔氣,,就會犯傻,哼,長大也是個禍害,不信看吧。”

我聽慣了祖母這本經,所以木然坐在車內一角,根本不覺得她說的是我。

“我看三弟有內秀。”大哥說。

“就你寵他。”

祖母催促大哥進去歇息,人們才想起我。

“三弟哪?”大哥望望四周。

老何家把我從車上抱下來,大哥叫老何家把我抱到書房裏睡。經過祖母身邊時我呆呆地看著她說:

“是看到了香月,香月打著燈籠。”

祖母臉上的皺紋一激靈,顧不得罵我,扭身拖著沉重的雙腿進了二門上。

從那夜起,我就常常到寨外去看鬼燈籠,有時是傍晚,有時是夜間。

秋莊稼一天天高了,裸露著肋骨的田野,又穿上老年總穿的那件綠衣。隨著秋風漸緊,綠衣好像絮上套子一天天厚起來。高粱、穀子和玉蜀黍高矮不等,就像一個慵懶、拙笨的村婦,沒有把寒衣絮平整似的。但秋天的田野美妙無比,它不像麥季那麼單調;它色彩明幽參差,蟲聲斷續悠遠,涼風在青紗帳裏輾轉反側,虛幻縹緲,撩起人們一個個錯覺。令孩子們最高興的是,玉蜀黍將熟未熟時,撅幾根甜稈當甘蔗,抽幾個黍穗作胡須,攏一堆野火燒幾包玉米,吃一個唇黑齒白,演一台好戲。

我常常坐在作過供桌的大青石上,望著不遠處一堆野火的灰燼。喧嘩聲漸漸遠了,剛才燒玉米包的一群夥伴都回村吃晚飯了。夕然突然從一塊白雲中跳出來,把一盆鮮血潑向大地,綠色的田野頓時變成殷紅,晚風吹過,發出一聲聲沉重的歎息。太陽很快流盡了血,無力地帶著瀕死的平靜向西沉去。它那張褐色的臉,漸漸變得青白,在沉入地平線的最後一刻,頑強地支撐著,眷戀地望著這個被它蒸騰過的世界。田野像一片透明的玻璃,清澈如水,沒有一絲塵動埃,也沒有一絲波動,達到了清明與安靜的極至。這時我看到遠處西河岸的土嶺上,有一條影影綽綽,飄飄忽忽的氣帶在流動,像是誰把西河側掛起來,無數整齊的細波,粼粼地逆著西河的流向流去,像是一大片柳絮被春風剪成的飄帶,像是一群不名的白色小鳥,無始無終地由北向南飛。我知道這就是大人們所說的地脈或龍脈了。聽大人不止一次說過,但我一直認為那是一條河,一個柳絮陣,一群白色小鳥,我認為香月在她們中間。我定睛尋找著,要認出哪一隻是香月。人們說,西天那條吞噬太陽的黑線上,有一個陽世和冥間的界碑,我不知陽世與冥間有什麼區別,假若真有冥間的話。

這一夜月色很好。太陽還沒有沉下去,月亮已經升上天空。當西天最後一片晚霞被晚風卷走,懸在半空的那輪淡月驟然灑下一地清輝,沐浴著剛從血光裏露出來的莊稼。天穹墨藍,像一口剛打的新鍋,那些同我一起燒玉米包的小夥伴,又圍在鍋旁爆玉米。玉米花劈啪迸射,爆出一個個、一串串星星來,星星布滿天空,滿天漫漶,罩上一層迷迷蒙蒙的光霧。我躺在青石上,望著星空出神。遠處傳來犬吠,多種昆蟲好像聽到號令,爭先恐後地加入了夜的合唱。一串彗星飛過,老墳旁邊好像掉下了幾顆星星,有幾點亮光閃爍遊動。我坐起身,凝望著那些光點。一朵亮光一跳一跳向我遊來,亮光越來越大,好像一個夜歸人的燈籠。

我靜靜地等待它的接近。

燈籠來到我身邊,氤氤氳氳,發出冷豔的青光,像月亮,像一團霧氣。它繞著我轉了一圈,忽高忽低,頑皮得可以。它在我麵前停了一會兒,倏地又跳到我的背後,我聞到一股月季花的香味,猛一扭頭說:

“是香月!”

可能由於我說話聲音太大,一呼氣把它吹出丈把遠,弄得它搖搖晃晃,露出怨艾的神色,我招招手,它嫋嫋娜娜飄來,麵上掛著淺笑。我記起,這是香月的步態,是祖母最嫉恨的狐媚子的步態。

正當燈籠再一次接近我時,傳來二哥的呼喚:

“憨生——”

二哥跑過來。康二叔提著槍跟在後麵。

那燈籠一擺,跳走了,跳得很遠很遠。

康二叔彎下腰來拉我,不懷好意地看著我。

“你奶奶可是說了啊,你再跑到這裏看鬼燈籠,就要我把你鎖在炮樓裏。”

“鎖吧,鎖吧。”我甩了康二叔的手。

康二叔發泄地舉起槍,對著跳出一裏外的燈籠開了幾槍。燈籠被擊中,還沒等康二叔笑出聲來,碎片變成十幾個燈籠,一起向這邊跳來。康二叔害怕了,拉著我和二哥就往村裏跑。

第二天,我去到香月的墳上,用手給那小小的墳塚掬土。來找我的二哥幫我一起掬。

“奶奶真說過要把你鎖在炮樓裏呢。”二哥低著頭說。

我沒有答話。

“你別這樣了,”二哥推推我,“要是媽知道了,她會多難過!”

“媽在哪裏呢?”

“跟爸爸在太行山打仗。”

“打仗?陸老師不是也說要去打仗,要去抗日嗎?”

“陸老師後來蔫了,想不到就把個喜歡他的香月害死了。”

“害死香月的還有奶奶、二伯,康二叔去埋人,聽說那時香月不有氣……”

“可不敢麼這麼說!”二哥急忙打斷我的話。

“陸老師不娶香月,我娶香月,”我哭了,“奶奶早先給香月驅魔,要香月嫁給月亮公公時,我對香月說,要她等著我長大,等我長大了,我娶她。”

“你真的是傻了……”二哥哭起來。

哭了一會兒,我們坐在一起發怔。

“香月是鬼了吧!”我問。

“是了吧。”

“為什麼那麼多人怕鬼呢?連鬼燈籠也怕呢?”

二哥沒有回答,後來我才明白,這個問題確實太深奧了,不單是孩子回答不了,世上有幾個人能回答得了呢?

次年清明,奶奶怕我出事,終於拗不過我,一麵抱怨家門不幸,一麵派人給香月培了一個大墳,還用青磚砌了墳圈。但我心中那個疑問,一直沒有解開。

1993年9月26日

【注】

①渴湯:豫西人晚餐吃湯麵條,謂喝湯。

②關金票:抗戰期間國統區流通的一種貨幣。

③康:蘿卜中虛謂之康。人康了,即指此人沒有用了。

說 媳 婦

我想,我母親一生中最大的憾事,是沒有在我不小時候給我說下媳婦。

其實這事誰也不能責怪她老人家。平心而論,她老人家想當年為這事也真操了心,直到如今還給我留下一種感情初萌的苦澀而溫馨的回憶呢。

在兄弟四人中我排行老三,母親卻最先張羅著給我說親,如說是母親偏我我倒不是。幼年的我,貌陋口訥(如今仍保留這兩個特點),可能母親根據“陋男先娶”的道理,生怕我將來娶不到妻,所以在我五歲那年就托人給我說親。聽說那個小姑娘七歲,是一個殷實人家的女兒。

說親的當天,這件事先在我的兄弟間引起一場風波。

我的二哥那時也是個孩子,他不知怎麼打聽到那閨女性郭,叫個什麼娥。下午,我去上(我剛上小學一年級),他和幾個同學站在校門旁邊看著我走過去,齊聲喊道:

“郭——娥!”

“郭——娥!”

我羞極了,氣極了,低下頭匆匆從他們身前跑進校門。晚上,一向餒於哥哥的我,同二哥打了一架,媽媽把二哥一頓好罵。

第二天,二哥與那幾個同學在校園裏遠遠望著我市場的念拚音字母:

“■■■■(啊喔額衣)……■■■■……”

他們不停地念,故意把“■”音提高、拉長,變成“娥”音。我知道他們是在戲弄我,抓起一把土塊投過去。他們往後退奶退,嬉笑著說:

“這人真霸道。誰喚你媳婦啦,我們讀拚音字母都不行嗎?”

我氣得跑回家。媽媽問我為什麼不去上課,我未說話就抱住庭院裏的梧桐樹哭起來。

秋風吹亂了一團團閃亮的雨絲。冷雨濡濕了黃透了的梧桐樹葉,濡濕了我的頭發和衣服。黃葉不堪水珠的重負,慢慢飄落下來,一片一片地在我周圍鋪上一層閃著淚光般的金黃。我仍在哭,執拗地抱著樹幹,任母親和奶娘來拉我、恐嚇我、撫慰我,我既不說話也不離開冷雨中的梧桐樹,直到天色暗下來,夜幕遮住了庭院。

夜裏我發了燒,不時在昏迷中驚悸地哭喊道:“我不要媳婦!我不要媳婦!”第三天,當我醒來時,二哥正用額頭頂我的額頭。看到睜開了眼,二哥羞愧地笑笑,把他最珍貴的一支紅藍鉛筆塞到我手裏。

我臥病的幾天裏,二哥不敢在我們住的房裏念拚音字母,每當要溫習功課,他就走進母親的房間。

那位姓郭名什麼娥的小姑娘終於沒有同我結成“秦晉”,這不知是因為我的“抗婚”或是八字不合,此事後來大人們從未提起過。

之後,我平平安安地過了幾年。在這幾長年裏,大哥、二哥和比我小幾歲的弟弟都被訂了終身,輪到我嘲弄他們時,心裏頗有幾分快意。這多虧母親把我的終身大事給忘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她老人家並沒有忘記這件大事,也沒有因我的“抗婚”而記恨。

當我9歲那年,我大哥結婚。大哥的婚禮是按鄉間的風俗、城裏的派頭辦的。花轎汽車並用,西裝長袍俱穿,真可謂“土洋並舉,中西結合”。新娘需要四個拉紗的孩子,兩男兩女。兩個男孩是我和比我稍長的一個堂哥,兩個女孩是我姐姐和鄰村一個小學教師的女兒。這個姑娘名叫小荷。小荷早幾天就來到我家,我和姐姐常帶她到花園裏的一株老桑樹下死玩耍。她長得比較單薄,嬌嫩的鵝蛋臉蒙上一層透明的淡黃色,似象牙一樣。兩隻細長的眼睛輕輕一笑就成為兩個月牙兒,被長長的黑睫毛罩得朦朦朧朧,令人想起蛐蛐鳴叫的月夜。她聲音很甜,低低的,說話時微側著頭,樣子很文靜。我們給新娘拉紗那天,她和姐姐換上訂做的水紅軟緞旗袍,又被大人在鵝蛋臉上撲了層薄粉,站在濃妝的新娘旁邊,那俊俏模磁,一下子把來賓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那女孩是誰?”

“她叫小荷。”

“真是一朵才出水麵的小荷花啊!”

聽著人們輕聲的議論,我心裏很高興,我想小荷配得上這些稱讚。

大哥舉行婚禮之後,小荷還在我家住了一陣。我同她很要好。一次我鑽在正燃放的鞭炮下搶掉在地上的炮子被炸了手,她幫助媽媽用鹽水給我浸手,還暗暗塞給我一把炮子。

“哪來的?”我問。

“撿來的。”她說。

“你也敢放炮?”

“給你撿的。”

一天二哥悄悄告訴我:

“媽又給你說親呢。”

“誰?”我心頭一怔。

“你怕什麼?是小荷。”

“騙我。”

“誰騙你,你聽聽房時媽媽正同人說呢。”二哥指指紗窗,“這回中意了吧?”

二哥神秘一笑,用手推下我的肩頭。我看看二哥,也不敢聽母親在房內說什麼,轉過身飛快跑進花園,把臉埋在老桑樹的椏枝上,心跑得厲害。

可能由於受大哥婚禮氣氛的生熏染,可能由於我已跨過了讀“■■■■”的年歲,成長為一個9歲“漢子”的緣故,一股莫名的、模糊的欣喜與惆悵像一陣陣炙人的熱風一樣,在我心底躁動著。小荷美麗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動起來,熱淚蒙上了我的眼睛。不知過了多久,長空傳來一陣雁鳴,我仰頭目送飛去的雁陣,心頭忽然湧上一陣自憐憐人的悲哀。

母親給我說親的事,很快又傳開了,我不好意思達她,直至她們上了路,我才醒悟過來,急忙爬上老桑樹向牆外張望。冬天的田野一片沉寂,順著深深的路溝望去,眼酸了,也看不到一個人影。

我同小荷的婚事沒有說成。據說,奶奶嫌人家家境清寒,人樣兒單薄沒福相,怕帶累了孫兒。我很不以為然,暗自埋怨奶奶多事,久久對奶奶懷著怨意。

久久我存放著小荷給我撿的炮子。過了兩年,到我終於下決心去燃放這些炮子時,藥芯已潮,已發不出聲響了。它無聲地來又無聲地去,留下一段永遠無聲的感傷。

幾十年過去了,有時我還會想起那個叫郭什麼娥的小姑娘和小荷。雖然母親未能給我說成親,雖然世事的變遷早已湮沒了少年時候的心路,但有時我還會想起她們。我猜想著她們的境遇,她們的命運,也許這就叫緣分吧。

1985年5月

皂 角 樹

那棵老皂角樹沒有了。

那棵老皂角樹,原先立在大宅牆外東北角。大宅的院牆已很殘破了,但它仍喘息著立在那裏。除了此牆,大宅的舊物已不複存在,連牆外那棵老皂角樹也已不複存在了。

據說皂角樹是一種長壽樹,它能生長百年、數百年。我記憶中的那棵皂角樹,說是老,當時也不過二三十歲吧。48年前我離鄉時,在那個陰晦的下午,從那棵老皂角樹下經過,秋風正搖著一樹皂角。畢竟是孩子,還不深識亡命天涯的苦況,竟在樹下揀了兩個被秋風搖落的皂角,,心想到歇宿地剝出皂籽兒玩耍。今春,我離鄉48年第一次回去,本想一進村就會看到那棵皂角樹,卻沒看到。不僅皂角樹沒有了,記憶中的別的樹也沒有了,記憶中的其他景物也沒有了。一切都很陌生,竟一時令我茫然不知身處何地。

在故鄉水井旁邊,

有一棵菩提樹……

每唱這首歌,我就想起那棵老皂角樹。但如今,它不複存在了。

我停下腳步。忽然淚水湧上眼眶。

堂哥輕聲說:“老皂角樹30年前就沒了。”

我望望天空,灰色的院牆像一條幡帶,在天空中抖動。

過去,皂角樹在鄉間是很有用處的。那時鄉裏人把肥皂叫作洋堿或胰子,是金貴的東西,很少人使用。鄉下人洗衣服就用皂角樹的皂角。皂角形似彎刀,有近尺長,堅硬,嫩時青綠色,成熟後轉為褐黑色。洗衣時,用棒槌把皂角在石上搗碎,放內揉搓,泡沫四溢,去汙力頗強,且有一了聞的氣味。鄉人有時洗澡也用它。每當雨後,西灑發水,陳幹娘帶上皂角到河邊洗衣,我常跟去撿角籽。皂角搗碎後,狀如花生仁的籽兒掉入河中,在清澈的水下閃著金黃色的光亮,樣子十分好看。我專注地望著水底,見到皂籽兒趕緊跳下水去。到河邊撿皂籽兒的孩子不止我一個,一群孩子不斷爭逐,有時為了一顆夾在石縫中的皂角籽兒,不免不得開一場水仗。從河邊回來往往衣褲盡濕,被陳幹娘嚷一頓,但暗數著口袋裏滑滑溜溜的皂角籽兒,心裏仍是樂滋滋的。

皂籽兒對孩子們很有用,大多用在賭輸贏上。玩抓子、走老憋,一盤輸贏是十個八個籽兒。也有用在正經地方的,譬如演算。那時不知韓信點兵為何事,否則用皂籽兒擺陣圖倒也輕便。我不常與別的孩子賭輸贏,我缺乏這方麵的靈氣,幾乎盤盤皆輸。我喜歡自己把玩它們,還把形狀稍有奇特的安上名字,配成一家庭,一個學校,編出許許多多的故事。後來我想,這大概是我最初編的小說吧。皂籽兒對孩子們來說,還是一筆財富,每個孩子都攢了許多,陳幹娘給我縫了一個小布袋,我裝了滿滿一布袋。但這些金黃色的籽兒畢竟不是黃金,沒有什麼價值。隻是在嘴饞又無東西可吃的時候,將它用水泡脹,除去硬皮,吃它的仁。這仁我們叫膙子,因它很像腳膙子。

鄉人不把皂角樹上的皂角據為私;樹是私人的,但樹上結的果實卻不是私人的。無論誰家的樹,人們都可以去采皂角。有人臨洗衣服,才撿一塊石頭往樹上一投,打下幾個來,方便得很。這意思好像是說,雖然人們沒有吃飽飯的權利,卻有洗幹淨衣服的權利。多虧鄉人洗衣服不多,一個百十戶的村莊有幾棵皂角樹已夠了。祖母暴發之後,脫胎換骨,由一村婦搖身變為人人敬畏的老太太,似乎已不知道從哪裏來,也不知道到哪裏去,渾渾然自成一尊。但這條鄉規她還是遵守的。我沒聽說她禁止別人采我家老皂角樹上的皂角。老皂角樹下有條石條,將近黃昏時,她喜歡坐在石條上抽她的胡茄煙。她默默抽著,滿是皺紋的臉,像地殼剛剛凝固的那一刹那,冷漠而莊嚴。她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前麵,不知是望她兒子捐款建立的學堂,或是更遠處她家的墳地。風水先生說過,這棵老皂樹的風水好,遠處的祖墳風水也好。每次父親回家,祖母都要父親找風水先生看塋地。祖父的慘死,叔父的被殺使她在下意識裏總聯想起某種冥冥的力量,內心裏總有某恐懼。但不同的風水先生得出了相同的結論:我家的祖墳風水很好,宅地風水也好,特別是這棵蔥蔥蘢蘢、枝幹剛勁,布滿硬刺,像金剛一般的老皂角樹。祖母對風水先生的話,將信將疑,隻好默默抽她的胡茄煙。胡茄煙的煙霧繞著她冷漠而莊嚴的臉,模糊了她眼前的真實世界;她望著另一個世界,想象著死的奧秘與輝煌。路人同她打招呼,她漠然不答。但有人來打皂角,她卻起身讓開,並不責怪來人的打擾。有一次,一個漢子用石塊打皂角,投來投去,打掉很多樹枝,祖母說,“別傷了樹。”還要我回院裏拿支竹竿給這漢子用。祖母是愛這棵老皂角樹的。

祖母比老皂角樹去得早。

一晃四十多年,家鄉音訊全渺。直到前幾年,才不斷有家鄉人來訪,都是後輩人,說半天我也不知其父是誰。他們談到大宅、學校,談到從老一輩聽來的故事。話語中充盈著鄉情。我家鄉是產杜康酒的地方,真是鄉情濃如酒啊。

有一次我問鄉下來的一位青年:

“大宅東北角那棵老皂角樹還在嗎?”

“那裏有一棵皂樹嗎?”他詫異地望望我,“那裏從來就沒有一棵皂角樹。”

那裏從來就沒有一棵皂角樹?也許那裏從來就沒有一棵老皂角樹。……

“我家墳地上那些柏樹還在嗎?”

他又詫異地望望我。

啊,也許那裏從來就沒有柏樹。

“他們沒有告訴你那件事?”他猶豫一陣問。

“誰?”

“早先來過的那些人。”

“什麼事?”

“老奶奶的墓被掘了。”他遲遲疑疑地說。他比我小一輩,故稱我祖母為老奶奶。

“啥時候?”我問。

“兩年前的事。”他說,“這兩年掘墓成風。傳說老奶奶口中含朵金花,有人就起了壞心。”

“後來呢?”

“聽說掘墓的沒有找到金花,撬掉了老奶奶的兩顆金牙。”他說,“墓掘開後,很長時間才封的,因此我也去看過,其實老奶奶的墓葬很平常。”

“她死在我家被日本人洗劫之後,故未能給掘墓的留下些什麼,連一朵金花也沒有留下。”我努力笑了笑,又說,“那兩顆金牙必定是黑的,是被胡茄煙熏黑的。村上還有皂角樹嗎?也許用皂角可以洗淨它。”

我又笑了兩聲,笑得很幹澀。19世紀西班牙名畫家戈雅的一幅銅版畫——《狂想曲》之一——的畫麵浮現出來:一個妓女正在摳一個被處死的囚犯口中的金牙。

慘烈的人生,如酒的鄉情啊!

當年,祖母坐在老皂角樹下,是否已因預感而悚懼了這種報應了?那個始被輕侮,後被敬畏的農婦,當時果有某種預感嗎?

如今,那棵老皂角樹沒有了。

堂兄和族人陪我去看祖母的墳墓。墳周圍的樹沒有了,卻多了許多墳包。

“村上的人以為這裏風水好,都往這裏埋人。”一位本家嫂子向我解釋。

我淡然一笑。

堂兄說,打算在這裏再種幾棵柏樹。

我說,如果允許在這裏種樹的話,就種一棵皂角樹吧。

我希望有幾個皂角,洗白我的記憶。

1992年9月20日

我和父親

我不了解父親,至今我還不了解父親。

世人也不了解父親。我想父親在離世時,他的內心有一種難言的巨大的哀痛。

父親用他的一生,寫了一部充滿矛盾的曆史。

父親給我留下的是一個謎,一個矛盾。

我說不出父親給我留下的第一個印象。我朦朧記得由於我小時候體弱及好哭,他是很厭惡我的。一次他從前線回到郭村老家,他聽到我在廂房不住啼哭,就走到上誠心誠意有簷下勵聲喝道:“再哭就把他扔出去!”當然我還是哭,他也沒有把我扔出去,但他卻把“扔出去”這幾個可怕的字扔進了我朦朧的腦海裏。可能這就是父親留給我的第一個印象。他很少回家,每隔一兩年回來一次,哥哥、姐姐都要圍上去叫“爸爸”,我不叫,他也當沒有看到我。

一次他從洛陽回家,好像那時他的官職是“司令”吧,他出資辦的小不已開課兩年,老師帶著全校同學到4裏外的蔡店街去歡迎他。他從一輛嶄新的人力車上下來,麵帶微笑,從瑟縮在寒風中的小學生的隊列前走過,卻沒有認出我,或者不願意認出我。我對他不認我倒沒有感到屈辱,隻奇怪他為什麼坐人力車:你的馬呢?你的汽車呢?打仗時都丟了嗎?我心裏感到驚懼和好笑。

老家郭村是伏牛山北麓一個不大不小的莊子,百來戶人家。我跟母親從開封回到郭村的,村子周圍還有土築的寨牆,牆下有寨濠。村裏的南北東西大街,都鋪上高低不平、大小不一的石塊,牛車走在上麵,發出轟隆隆的響聲。村子的中心是十字街口,十了街口往南有兩口古井,村人大都來此及水,這是村裏最熱鬧的所在。南大街有一座村公所和一間中藥店,除此之外,村中好像沒有別的能引人注意的地方。在我家的新宅沒有建成之前,村裏的建築很一般,都是些低矮瓦屋和草房,包括村中首戶郭舉人家。我家的新宅為中西合璧,軒敞高大,位於村北,故被村人稱為“北宮”。後來父親出資,又在我家北側建起幾十間房屋,辦了一所小學和一所中學。從學校再往北去,就是一片遼闊的直達龍門山口的平野。數十裏的平野上點綴著許多阡陌和村落,遠遠近近,朦朦朧朧,當麥苗長高時,它們一會兒被綠浪淹沒,一會兒被綠浪托起,飄飄悠悠,浮浮沉沉,能令孩子們生發出無限遐想。平野的四季變化和光禿南山的凝重,都很美,唯村中沉悶、散亂與閉塞的景象,使我感受著一種蒙昧與神秘的說不清的壓抑。

村裏人都說我父親好,當了大官不忘本。他每次回家,進村都是步行,從不敢坐車騎馬進村。那時公路隻通到離郭村20裏的砦街,從砦街到郭村則是陷在深深路溝裏的坑窪不平的黃泥路。晴天可免強把汽車開到村邊,陰雨天就不行。有一年秋天下連陰雨,他居然要家裏的夥計趕幾匹大馬把小汽車從砦街拖回郭村。我心裏好奇怪,既然不坐又何必把小汽車拉回來呢?可村裏的孩子高興,整天圍著小汽車打轉。

父親雖然穿草綠色的嘩嘰呢軍裝,豎背挺胸,一副軍人派頭,但在村上遇到老人,依然“大伯、大娘”地叫著。所以村上的人都稱讚他。他每次回家,不忘鄉親,常帶回許多白糖、茶葉之類的東西送給大家。有一次他還帶了幾馱子桐油籽和荊條籽,發動村中青壯年到南山種植。他想給村民一個致富的門路,正像他辦學校,想使村民脫去蒙昧狀態一樣,都是為了想報答這片土地的養育之恩。父親不喜歡祖母以勢壓人,他不敢直說,常勸祖母不要管地方上的閑事。他對家中其他人也這樣要求。一向性子平和的二伯,一次把外村一個偷他莊稼的人捆起打了一頓。父親聽說後,對二伯十分不滿。

父親喜歡交朋友,喜歡喝酒,每當他回來,家裏就要熱鬧幾天,猜拳行令、呼朋喚友,從三門裏就可聽到他在二院大客廳裏大聲講話的聲音。他在他的下屬麵前很威嚴,他的下屬好像都很佩服他,包括他那身草綠色嗶嘰軍裝都令他們崇拜。他的副官和勤務兵喜歡在我們這般孩子麵前神吹窮聊,把父親說成是刀槍不入、呼風喚雨的神人。抗日戰爭期間,父親在黃河北曾兩次率部突圍。一次是1940年八九月間,部隊被日軍包圍,第一戰區長官部命令他們與日軍“和談”,“虛與委蛇”。他到濮陽去同日軍談判,借酒大罵日軍司令官,說你們小日本瞎了眼,想叫我範龍章當漢奸,辦不到!我是來騙你們的機關槍大炮的!翻譯把他罵日本人的話翻譯成是罵蔣介石的,日本人信以為真,居然給他發了10萬發子彈。有了子彈他便率部突圍,打了幾天幾夜,風雨交加,終於被他突出了包圍圈。1943年四五月間,國民黨龐炳勳集團在日軍大舉進犯麵前,兩個軍投降,一個軍潰散,隻有他率部隊過了黃河。這一次又是風雨晦如磐,天且助他脫險。所以他的士兵應著他的名字把他看成“龍”,編出了神話。都說父親講義氣,打仗不怕死,與士兵同甘共苦,所以他對他的部隊是有吸引力的。有一次我看到他打一個勤務兵,十分不解。這個勤務兵把他一條毯子不知放到哪裏了,一時找不到,他就掄起手杖打了勤務兵幾下。接著他要這個勤務兵去試機槍。那時郭村的寨牆還未扒,勤務兵揉揉哭紅的眼,爬在我家門口的大椿樹下,肩頂輕機槍,幾發點謝,馬土寨牆打了幾個黑洞。槍聲脆響,父親一高興還幫勤務拍拍身上的土,當時我呆呆地看著,真不明白父親。

父親文化不高,卻善於辭令。他喜歡給士兵訓話,士後居愛聽,並且都學會了他的口頭語。他喜歡講“你們覺量著”,不少官兵都學會說“你們覺量著”。有一次到學校訓話,對著我們這些站在旗杆前的小學生講了一個早上。“你們覺量著你們應不應該好好讀書?抗戰勝利後要建國。靠誰來建國?靠你們來建國。你們覺量著不學好本領行不行?……”他講完了,我跟著大家一起鼓掌,我心裏想,他沒有老師講得好聽。但我沒有說出來。朝陽已經爬上學校的圍牆,在一片雜樹林背後掛著,血紅血紅。我睜大眼直瞪著那團紅光,望著晶亮晶亮的露珠。空氣很濕潤,陽光一點不刺眼。我呆呆望著,直到上課鍾敲響。操場上隻有我一個人,我不知同學們什麼時候散去,也不知道父親什麼時候離開。

1944年,家鄉淪陷,父親派人把全家接到他的防地南召。我們住在劉村,離他的師部留山隻有30裏路,所以他常回來。我從不學三年級開始寫日記,有一天下雪,教室前邊有一層很厚的積雪,我就把雪描寫了一番,過了幾天雪融化了,階前積了一個小小的水潭,我興之所至,在日記中把這水潭也描寫了一番,並說明這水潭是如何形成的。過了兩天水潭消失了,我寫道:“這水潭哪裏去了?啊,原來它被太陽蒸發了,它變成水蒸氣,變成雲,正在藍天上浮遊呢。”不想這幾篇日記被級任老師看中,並呈給校長,校長稱讚不已,於是我的功課特別是作文就在學校出了名。到劉村後,父親不知聽誰告訴他了這件事,忽然想起他不有個其貌甚醜、其性甚強的三兒子,興奮得不得了,要我拿全文給他看。他也真真地挺著胸脯,手持作文看個詳細,不時還點頭稱好。父親可憐,他自幼沒有讀過書,對文化敬畏之極,把我這個遠非秀才的蒙童也當作文把氣魁星了。

本來父親很寵愛大哥漢卿和二哥漢臣。大哥很文雅,二哥很聰明,父親對他倆寄予厚望,我這兩位兄長確也自幼抱負不凡。大哥念中學時,本是個長得白白淨淨的儒弱公子,最喜歡背誦李後主“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之類的名句,卻偏偏要把自己想象成叱吒疆場的英雄,並給他和二哥起了“軍峰”、“軍樞”恁般了得的名號,很不把父親這“司令”放在眼裏。後來他有兩件事傷了父親的心,一件是1943年秋,他與父親在27縱隊時的副司令趙紫俊的女兒結婚,父親為這場婚事沒有少花心力與金錢,從天津采辦了很多迎娶的用品,給大哥訂製了西服,在舉行婚禮的前一天,大哥與父親爭吵,不肯著西裝,說自己脖子長,著西裝不好看,要穿長袍馬褂。本來女方已決定第二天穿婚紗,不得不趕快通知人家改穿旗袍。父親氣得臉色發青。再一件是我家逃難到劉村後,父親要大哥到西安或重慶考大學,大哥堅決不上大學,要到西安上黃埔軍校第七分校。去了兩個月,受不了軍校的苦,又回到家裏。父親隻好任由他去,不再過問他的事。祖母很偏心,喜歡大哥不喜歡二哥,他護住大哥卻專愛挑二哥的毛病。二哥是個天資聰慧的孩子,愛動。老家郭村那兩口古井,井口很大,二哥六七歲時就敢從井口上跳過來跳過去;二哥喜歡爬高上低,喜歡在牆縫裏抑製麻雀,並把雀調教得聽從指揮,這些作為惹怒了祖母,祖母一見父親就要嘮叨二哥的種種“行狀”。大哥的書沒有讀好,還常同他鬧氣、二哥機靈調皮,不太用功,他把範家的文運就寄托在我身上。他每次回到劉村,就要看我的作文,我也確實令他高興過幾次。但我性子執拗,總同他有種隔膜,他也無奈。到冬天,我和哥哥沒有棉衣,父親要軍需官送來兩套士兵的軍裝,太大,一個勤務兵送我到李青店去改棉衣,遇到大雨當天回不來,晚上我同勤務兵睡在一間小客棧的牲口房裏,可能誰都想不到我是師長少爺。棉衣改好,哥哥不肯穿,父親看到我穿著怪模怪樣的棉衣,誇了我一句:“漢生老實。”

劉村是個小寨子,被土夯的寨牆圍著,中間一條大街,從東寨門直通西寨門。南寨門有門樓而沒有門洞,人們隻從三個寨門出入。街上有幾間雜貨店,還有一個郵政代辦所。我們家借住在寨西南角一個大戶人家裏。我雖出生在開封,但我尚不記事已回到郭村。劉村比郭村大,也比郭村熱鬧,有點城鎮的氣象。它是我最早留下印象的“城池”,所以至今有關“城池”的聯想,我仍然會把地點移至劉村。這是一個風景秀麗的豫南小集鎮。它西臨白河,南濱留河,地處兩河交處,河對岸是起伏的山丘,山丘上長滿叢叢柞樹。深秋季節,柞葉像被秋風燒過,變成半焦的暗褐色。冷風吹來,滿山都似火苗飄蕩。留河岸上,疏疏落落地立著一兜兜蘆葦,灰白色的蘆花在陽光下閃動,遠看如無數隻白鶴在低徊高翔。河岸與寨牆之間有一大片桃林,桃子早卸了,桃葉飄落了,但那密密的交織在一起的枝幹,仍鋪排出一派蓊蘢之氣,令人感覺不到秋之蕭條、冬之凜冽。白河離寨子稍遠,碧清的河水和白色的沙灘從遙遠的天際飄到這裏一展,似要把這座小鎮裹挾了去。它是天之河,它的美麗無與倫比。氏喜歡站在寨牆上眺望它,一帶稀疏的柳林含著晚霞托著殷紅的夕陽,夕陽慢慢下墜,漸淡漸扁,又踮踮腳,為知是跌落到嶺後還是河底。河水在輝煌地一亮之後變暗了,沙石灘上飛起一群大雁,啼鳴著,扇動著黑色的翅膀在河麵上盤桓,好像要打撈落日,但它們的動翅羽遮住了西在的霞光,天猛一下子黑了下來。我回頭望望,原來星辰早在東方升起,寨子裏已有點點燈光。

劉村有一座中學——南都中學和一座中心小學。中學在街上,小學在東門外,二哥上中學,我每天到東門外上小學。父親所以選擇劉村來安置我們,我想是為了我們念書方便。我記事之後跟著父親駐防,這是僅有的一次。我們借住人家三間房,母親和弟弟、妹妹住東間,乳母帶我和哥哥住西間,正中一間算是客廳。我住的房間南窗下有一書桌,我同哥哥常在上麵做作業。父親每回家,常到書桌旁站站,看我們做作業。他隻是默默地看一看,從不說話。

父親常帶愁苦之色。那時候部隊非常困難,老家的房子被日本人扒了,財物幾乎全毀,祖母總是向父要錢,父親沒有錢她就鬧,還鬧到集團軍司令高樹勳那裏。這一次高樹勳對父親很同情,給了祖母一些錢,說父親是孝子。美國援華團到中國,派了許多視察組,有一個視察組到新8軍來,為首的是一個美國軍校級軍官。軍部在石橋,軍長胡伯翰要各師師長到石橋迎援華團視察組,並要求軍容嚴整,必須穿馬靴。經過幾年輾轉,父親私人的物品幾乎一無所有,哪來的馬靴?一個副官聽說某團長還有雙馬靴,趕快借來。父親穿起來太小,夾腳,他痛苦地走幾步,突然大怒,脫掉靴子猛然向牆上擲去,狂吼道:“老子這個師長不當了,他她的,我這個將軍還得穿馬靴向洋少校敬禮,可笑!有槍有炮就拿一來,你出槍我出命,為啥我就得比你低一頭!”後來軍部通知視察組要到師裏來,得好好接待。為了希望人家說句好話,能分配到一些美式裝配,父親忍住氣,派軍需到南陽采買西餐用具及山珍海味。後來聽人說高樹勳為人厲害,所以他處處小心戒備,不敢隨便動用公款,生怕高樹勳抓住辮子。由於接我們到南召和準備接待援華團視察組,據說父親花虧空一了百多萬元(那時法幣貶值,如實可能幾萬元),弄得他整日愁眉不展,再不見在家鄉那種豪興豪飲了。但一有機會,他仍喜歡擺闊氣,給朋友捧場。我們房東的兒子同專員家一位千金結婚,想把喜事辦得排場一些,同我父親一說,父親就給他派了一個連為喜隊開路。一連士兵把子彈當爆竹,向天上乒乒乓乓亂放槍,把樹枝打落一地,小孩子們跟著搶的不是花炮,而是子彈殼。我這半生隻見過一次這樣的婚禮。

我沒有見過父親打仗,但聽我一位表姐說過,她見過。1945年春天,日本軍隊進攻豫南,我們家由劉村疏散到一個更小的村子裏,那個村子在山窩裏,村前一條轉個大彎的小河。過了幾天表姐一家也來了。後來表姐同我說,日軍進攻劉村,她見到我父親,她是從門縫中看到的。她們家住在郵政代辦所旁邊臨街的一座房裏,她聽到街上槍聲、喊聲響成一片,好奇地從門縫往外看,正看到我父親兩手拿兩把手槍,被幾個士兵架著,罵罵咧咧地從街上走過。搜索連祈連長一麵發口令上刺刀,一麵向幾個士兵喊叫,“把師長架下去,硬把他架下去!”父親不肯直走,罵罵咧咧,麵色鐵青,樣子很可怕。宏肇哥(父親的隨從參謀)跟在父親身邊,握著左輪槍,走幾步扭轉身打兩槍。搜索連士兵端的水連珠槍上(這個連是蘇式裝備)都上了三棱刺刀,端著刺刀的日本兵,在一百米外停下來,伏身射擊。……表姐把這點見聞同我說過幾次,每到最後她就說:“真可怕,姨父的臉色真可怕!打仗真可怕!”我相信,父親在戰場上的樣子一定是很可怕的!

後來母親帶我們兄妹,在伏牛山南麓瀕臨白河上遊的一個小莊——餘坪住了幾個月,父親曾來探望過幾次。這個村莊非常美麗、寧靜,像似另一個世界,幾乎令人忘記戰爭。但偶爾聽到隱約的炮聲,大人們從炮聲傳來的方向,推測父親部隊的動向。向餘坪告別後,與父親再見已是1949年初了。這中間發生了許多事。先是日本投降,聽說父親隨軍北上,我們家由餘坪又遷回劉村。大約在1945年10月間,父親派人接我們往開封。我們從南陽乘馬車,一路走走停停,大約過了農曆十月初一,走到許昌。深秋天氣,剛收完秋莊稼,大地一派蕭條景象,兵荒馬亂,危機四伏,大路行人不多,雖有一班士兵護送,母親總是提心吊膽的。遠近幾座荒墳旁邊,冒出縷縷青煙,奶奶告訴我,“十月一,送寒衣,那是給鬼送衣服的”。這情景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馬車緩緩前行,一天走不了幾十裏路。即至走近許昌,像從長夜裏走出來,剛看到一點人間繁華,母親的心剛落下,這時從路口出來兩個戴禮帽穿長衫的人,說是許昌專員派他們在此等候的。他們同我母親低聲講話,我聽到一句:“你們的部隊投降了八路軍,專員叫我們等在這裏給你們個信。”母親麵色突變,人們圍在馬車周圍忙亂起來。護送我們的士兵還佩戴著8軍的上印“克堅”二字的臂章,那兩個人要他們立即扯下來。我對父親“投降八路軍”一事不知如何解釋,懵懵懂懂地跟著母親去到開封。父親曾派人來接我們去他的駐地,母親不願去,我們就在開封住了三年。三年中,斷斷續續有些父親的消息,大都是傳聞而已,我們連父親的確切地址都不知道。

1949年初,父親突然回到開封家裏。依舊是一身筆挺的草綠色呢軍裝,依舊是高挺胸脯在屋裏說話滿院子都聽得到,依舊是呼啦啦帶了一大幫人,不過這時不叫勤兵而叫警衛排,依舊是被人“軍長、軍長”地稱呼著,依舊是忙於送客拜友,有我眼裏父親的神采相貌簡直沒有什麼變化。這一次他是奉命往新鄉策反國民黨40軍的,順便探家。他在家裏呆了幾天,整天和朋友高談闊論,但當他獨自一人麵對冷清的有一株石榴樹的庭院時,他臉上卻有一種洗不掉的濃重憂鬱。那年我15歲,剛到中原大學,算是已經加革命工作了。他聽大姨說,我讀書讀得很好,初中沒有畢業就考上最難考取的開封高中,他很興奮,又做起家旅的文化夢,執意要我跟他到北平去念書,我說我不能脫離革命,他說這怎麼叫脫離革命呢?

“什麼叫革命?”他以“老革命”的口氣教訓我,不過態度很溫和,“讀書不是革命嗎?將來要搞建設,建設就要有文化,靠我們這些人行嗎?不行!靠你們年輕人把書讀好!”

“我哥哥參革命可以,為什麼非要我去讀書呢?”我爭辯道。

“我說過了,讀書也是革命,你怎麼還不明白呢?革命有分工。”他耐心地說,“你哥哥比你大兩歲,他去參軍我不反對,像你這樣年紀,去幹什麼?一打仗還是負擔呢!”

“我才不會成為負擔呢!”

我媽看我又拗起來,數落道:

“不聽老人言,必定受艱難,看吧,有你小孩受的苦。”

父親擺擺手,製止媽媽說:

“好好,要他再想想,再想想。”我發現父親這次回來,脾氣比過去好多了。對我們很講“平等”,真是一革命就把身上的軍閥作風革掉不少。

過幾天父親又同我講到北平上學的事,我以轉學困難,插班困難來搪塞,他哈哈一笑,口氣很大地說:

“到北平能沒有你上的學?你想上那間學校都可以。我可以找薄一波同誌嘛,找周恩來同誌嘛。”

父親說這話,一方麵暴露了他的特權思想,一方麵說明他當時還未想離開北平,他對他的個人前途還是樂觀的。

我家住在小紙坊街是,小紙坊街解放前住了許多要人,在開封很有名氣。父親一回來,整條街都知道“軍長回來了”,街坊們都為我家慶幸,對我們家人很尊重。當時我所在的中原大學23隊組織秧歌隊沒有鑼鼓,我帶同學到街道上借,拉人力車的和別的街坊見到我,都喊我“三少爺”,回到學校同學們取笑我,我氣得哭了一場,我對能使人稱我為“少爺”的老爹,又耿耿然了。

過去的歲月像一個破碎的陰影,籠罩著父親,籠罩著兒子,籠罩著我們的父子關係,這個陰影雖說破破爛爛,雖說看不到,摸不著,但卻是那般沉重,它像一張用鐵鏈結成的網,我們始終將它揭不開,推不去。父親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但我學的“辯證法”卻教會我對他隻看一現。那時候的潮流如此,我把家庭成分說成是官僚地主,要同家庭決裂,似乎很革命。1951年我在中共中央中南局社會部辦公室工作時,一天晚飯後同幾個年齡相仿的小同誌在機關大院裏遊玩,辦公室主任招呼我過去,我走到他身旁,他要我坐下,我同他坐在花圃的台階上,他笑著問我,你的父親叫範龍章吧?我說是的,他說是到過延安的那個範龍章嗎?我又說是的。他“啊”了一聲,說他見過我父親。

“你怎麼見到他呢?”我詫異地問。

“在延安開大會我見過他,”主任笑笑,“不過他在主席台講話,我在台下當聽眾,其實不認識。他是延安的大名人,我是無名小卒,也可以說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

“他在延安的情況,我沒聽他講過。”我說。

“既然你父親是範龍章將軍,你把家庭成分填寫為官僚地主不妥,我不知道你家裏是不是地主,但我知道你父親在延安入了黨,是黨中央直接批準的共產黨員,所以不能說他是官僚,不能依他把家庭成分定為官僚地主。”

主任與我談過話後,再填表我就將家庭成分填為地主。1980年,組織上落實政策,又把我的家庭成分落實為革命軍人。

一種政治壓力和“左”的思潮扭曲了父親、扭曲了我,也扭曲了父子關係。父親本身何償不在這種壓力下屈服,不在這種思潮下迷茫。後來我看到父親50年代口述的一些回憶文章,在用批判的眼光審視前半生的同時,回避了他追求進步、向往光明的一麵。把他在整個抗日時期的活動,用“聯日反共”四個字概括,隻字不提他參加“八一三”淞滬抗戰、台兒莊會戰、瑞昌會戰;隻字不提他在黃河北岸與日本兵轉戰數載,反對投降,兩次率部突圍的壯烈行動。在國民黨39集團軍的將領中,他是最先表態支持高樹勳司令舉行邯鄲起義的,對起義起了重大作用。但在回憶文章中卻輕描淡寫,並給自己扣上隨機應變的帽子。他一生中的兩個閃光點:一是堅持戰,一是參與邯鄲起義,都被寫成這個樣子,這實事求是嗎?難道父親說這許多違心的話,內心沒有痛苦嗎?將軍白發,不敢言功,實令人哀歎。

1949年四五月間父親又回憶開封時,情緒大不如前,比較沉默。我從他同母親的談話中,知道新鄉談判受挫,他心情鬱悒。他同國民黨40軍軍長李鐵軍可謂老朋友,抗戰期間,一起出生入死,頗有交往。他奉華北軍區和薄一波同誌之命,單身進新鄉城與李鐵軍談判,爭取新鄉和平解放。初見麵時,李鐵軍曾奚落他,說他自己在共產黨那邊被冤枉,被扣壓,遭監禁數月之久,弄得手無一兵,身無寸權,如今還來做說客,實令人心寒。但他對此卻一笑了之,凜然向李鐵軍申明大義,分析大局,指明大勢,勸李鐵軍不要以個人得失為重,要認請形勢,走傅作義將軍的道路。薄一波同誌指示父親按北平方式解決新鄉問題,經過談判李鐵軍接受了這個方案,後我方地方部隊看40軍已成籠中這鳥,堅持要40軍投降,放下武器,以裝備自己,因此雙方爭持不下。最後雖按投降的辦法擬訂協議,李鐵軍稱病飛離新鄉,40軍遲遲不肯簽字。此時父親已萌“歸隱”之意。

關於父親讓出隊的原因有種種說法,我分析是下列幾個因素促成的:一、對在“民主建國軍叛變”冤案中,他被扣押吊打、監禁審查思想不通。對屬下一批軍官仍然蒙冤係獄,他內心很痛苦,在此情況下,他認為他個人繼續當官,對不住部下;二、新鄉談判受到挫折,他感到自己無功於組織;三、解放戰爭即將結束,今後不打仗了,她缺乏文化,不會被重用,也沒有東山再起之機;四、在一些老朋友的慫恿下,錯誤理解保護民族工商業的政策,想辦工廠賺錢,舒舒服服過太平日子。是年6月,父親到北平向薄一波同誌彙報工作,提出“解甲歸田”的要求,薄一波同誌勸導他,要他留在北平,如不想幹具體工作,掛個名譽職務也可;如果真想“歸田”,可帶四五萬人辦個大農場,人馬比帶一個軍、兩個軍還多。他的朋友和入黨介紹人申伯純、金城、周子健、朱早觀諸同誌也對他進行苦勸,他去意已決,不聽勸告,後來薄一波同誌隻好給吳芝甫同誌寫了一封信,讓他帶上,囑咐他遇到困難去找吳芝甫。他7於月中旬回到開封。他到開封那一天,正好我在當天乘車南下,我到行宮他的麵粉公司籌備處去看他,向他告別,他把腕上一隻手表脫下送給我。父親原來有一隻很名貴的長方形手表,是抗戰初期湯恩伯送給他的。1947年他被送進神泉學習班時,這隻手表連同朱總司令送他的羔皮大衣、他同毛主席的合影都丟失了。他送給我的手表,是他在新鄉策反時,一位老朋友送的。

我南下之後,再一次見到父親已是19年後的1967年了。那時我在廣東省化工原料公司工作,出差河南,在家住了兩個多月。1954年我家隨省府遷鄭,住在鄭州行政區花園路口東己院。東己院是幾排兩居室一套平房,住戶大都是政協的老行生。老先生們在房前屋後種上蘋果、葡萄、院子裏倒是蔥蔥蘢蘢,一片綠陰,很有幾分鄉間風味。1966年父親突得重病,腦血栓,差一點癱瘓。我回家時,他已恢複到能拄杖走路。東己院衛生設備差,廁所公用,我每天陪他上廁所,一個星期陪他到省府門診部拿一次藥,有時陪他上街理發、下澡堂。父親喜歡理發、洗澡,把這看作一種享受。行政區一些理發師傅和澡堂師傅同他關係甚好,每次我去理發及洗澡,他們都圍過來同我談話,他們說我父親原來身體很好,腰背從來繃繃直,不像六十七八的人,“文化大革命”一起來,一場病把他打垮了。他每次進澡堂,都要帶兩包“彩蝶”或“三門同峽”香煙,澡堂師傅一見到他,就過來招呼,抽他的好煙。那時已不準搓背,澡堂師傅還是偷偷幫他搓一搓。這可以看出父親在行政區的人緣,他願意和引車賣漿者流為伍,結交了一幫朋友。有幾次我同他在路上遇到他的同事。一次,我看到一個身材不高,麵皮青白的老者立在一棵法國梧桐前搖擺雙臂、左右開弓拍打樹幹,父親看出我有點好奇,就走過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