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積雪的日子
造 神
半輩子平庸無奇,要說有什麼驚人的事,就是小時候造過一次神,但也是玩泥巴玩出來的,上不得履曆表的。
窮鄉裏的孩子沒有什麼好玩,玩泥巴。玩泥巴也有講究,最講究的是煉泥。煉泥要用黑土,不能用紅土。把一堆黑土和成泥,在砂石板上又摔又揉,像揉麵一般,揉得泥巴裏麵沒有一個泡,起了膠,就可以由著你的意思去捏人,捏花,捏各種物件和飛禽走獸。
我們最常玩的是放泥炮。孩子們都喜歡聽響聲,把放鞭炮當大事。鄉下除了逢年過節,紅白喜慶,難得有放鞭炮的時候。孩子們把鞭炮看得極珍貴,以至於甘冒被炸傷的危險,鑽到煙霧裏去搶沒有燃著的炮芯兒。一次我搶到一個炮芯兒,不想在手裏爆炸了,把手掌崩得又黑又腫,幹娘罵著,流著淚,將我的手掌按在鹽水裏泡了老半天。可以後我們照樣去搶炮。沒有鞭炮聽,我們就去對鞭,用生麻披擰成鞭子,沾上水,甩出一個脆響又一個脆響,以比高低。那時還不知分貝為何物,無法準確測出音量,常常鬧出糾紛。更神的,是到南山上放礌。所謂放礌是將一塊大石從山上推下,洋參不得不發冰墜,敲響萬張石鼓,聲如千軍萬馬,炮轟雷鳴,雄而壯之。大人概從小就不甘寂寞,就想經常弄出些聲音,以愉悅自己和擾騷。但放鞭炮、賽鞭子、放礌石,均不常有,唯放泥炮則隨時可得,使我們可以高興地給這個喧囂的世界再經濟增添一點喧囂。
放泥炮是將膠泥捏成圓煙灰缸狀,底要薄,中間越薄越好。捏好後,用力向平滑的石板上猛摔,使空氣驟然壓縮擊穿底部,發出一聲爆響。這是最簡單的玩法。我們用膠泥可以捏羊、捏豬、捏牛、捏馬、還捏過飛機、汽車、大炮。飛機、汽車、大炮,山裏是沒有的。我們是比照教室裏牆上的掛圖捏的,抗戰期間,掛圖上盡是這些飛機、汽車、大炮。到年歲稍長,看到真的飛機、汽車,才知道那時捏出了許多錯誤,譬如說,我把汽車四個輪子總捏成牛車輪子的形狀,頗覺好笑。
如今考究起來,鄉下孩子玩泥確有來曆,我們的老祖宗盤古氏就玩過泥。我們承繼了祖宗的遺風,還頗具盤古氏的氣概。漢民族的創世紀,是盤古開天辟地。常識課本上有這位祖宗,頭頂有條溝,頭分兩瓣,雙目圓睜,筋肉突出,持一把月牙利斧,其貌雖醜,但一看就知道我們炎黃子孫都是種好。盤古一斧子劈掉了“混沌初蒙”的局麵,始有天地之分。到第七天盤古玩起了泥巴,捏了男人女人,豬狗雞牛,始有人類如人類的夥伴。我們也捏人,也許比老祖宗捏得還好,捏出了張飛、穆桂英。我們雖不知道驪山之下兩千多年之前就駐紮了一隊兵馬俑,拱衛著秦始皇帝的皇陵,卻要泥人封將掛印,騎馬打仗,實與兵馬俑無異。我們造人,同盤古一樣,對這些泥人漠不關心,往往使他們遭受風雨之苦,留下殘疾。
村上馬王廟遷移,誘起我們新的興趣,萌生出一個大膽妄為的想法:造神。
塑像昞師傅的全部手藝,我們見識了。泥巴、麥秸、麻披、顏料,一搭配,就成一位令人敬畏的馬王爺,好玩極了。
村北有棵老柿樹,半邊已空。樹下有座小廟,原先不知敬的什麼神,神像不知去向,裏麵隻剩下石幾、石案、石香爐。那一天,我們幾個捏厭了人獸物什的盤古氏之子孫來到這裏,忽生異想,要給這座冷落的小廟塑尊神。
“造啥神呢?”我望著被秋風燒成了黑炭般的樹枝凝思。樹杈上有個老鴰窩,幾隻盤旋的老鴰惡意地瞅著大地。
“真的,造啥神呢?”孩子們都在動腦子。
“馬王爺吧。”
“不,有馬王廟了。”
“要造造大的。”我說。
“造薑子牙!”一個夥伴想起《封神演義》裏的故事。按《封神演義》所說,眾神都是薑子牙封的,自然薑子牙大了。
“呸,他是豬神。”
“我說,還是造玉皇大帝吧。”我瞧著大夥,希望得到大夥的讚同。
“玉皇大帝最大?”
“玉皇大帝是最大。孫猴子是他的弼馬溫,還得給他養馬來著。”我說。
“鐵佛寺的佛爺洞上就有個一皇大帝,玉皇大過佛爺。”一個叫琉璃蛋的夥伴幫我補充了這個有力的論據。
大家一致同意造個玉皇大帝。
幾個孩子撅著尼股,撮了一堆黑土。土是上好的土,準保可以揉得起膠。要和泥了,大家想起附近沒有水。
收罷秋的土地,像一個被剝光衣服的窮漢,袒露著幹瘦的胸肺腑和枯燥的皮膚,正午的太陽炙烤著萬物,蒸發掉它們身上最後一點水分,一眼望去,直望到遠處的地平線,也找不到些許潤土。附近有條小河溝,隻有下過大雨才淌幾天水。如今河底的膠泥,龜裂成無數不規則的小片,卷起來,像一張張卷著大蔥的高粱麵烙餅。
隻有向幹河溝要水了。我們挖開洞底,直挖了兩尺深,還不見水,大家拍拍身上的泥沙,失望地站起身。
“用尿,一人一泡尿,還不能把泥和出來?”
“中!”
“這可是造神,造玉皇大帝呀!能用尿和泥?”
“窮講究,難道我們就不可以屙一個玉皇老兒?”琉璃蛋充滿豪氣地說。
一番爭論,最後隻有采取這最簡單的取水辦法:屙尿。
泥揉的夠功夫,捏出來的玉皇大帝滋滋膩膩,有眉有眼,龍袍上的褶子徐徐欲動,真正好手藝。我們圍著這尊神欣賞了半晌,才想起忘記給玉皇大帝配上頂帽子。聽老人說過,那不能叫帽子,叫冕。這冕 我們在鐵佛洞上的玉皇廟裏是見到過的。一陣忙活,找到一塊木板,麻披穿上酸棗,當冕旒①掛於木板兩頭,製成了那個老人們很敬畏的冕。我們為玉皇大帝加冕禮畢,恭而敬之地將他老人家放於神案後邊。剩下的一疙瘩泥,作了三個泥炮,三聲炮響,慶祝如儀。
造了個玉皇大帝,我們得意了幾天,常常到那小廟去看看,有時還對泥胎做些小修小補。塑像師傅有什麼了不起?你塑的不隻是個管馬的馬王爺,孫猴子的後代嗎?我們卻塑大神,管神的神,而且那泥還是用我們的尿和的!
這尊神先被一個村民發現,緊接著驚動了全村,人們紛傳玉皇大帝顯了聖,心頭騷動著驚恐和敬畏。最後幾位老人出來說話,認定這是吉兆,村民們才安下心來。小廟裏的香火興旺起來,四裏八鄉進香求藥(香灰)者絡繹不絕;頂禮膜拜,虔誠之至。事情越鬧越紅火,到後來幾村會首鄭重議決,要在廟前辦廟會,請了一班曲子,一班越調,對台戲唱了三天三夜,莊稼踩毀了十多畝。那泥胎居然麵不改色,享盡尊榮。
起初,看著人們燒香磕頭,我同琉璃蛋一般孩子暗暗好笑,還敢說那泥胎有我們的尿味,後來不覺也對那神驚上懼和敬畏起來。我們到那廟旁玩耍,心禁不住“撲通”“撲通”亂跳,說話再不敢張狂,甚至不敢抬頭。我們以草當香,屈膝跪拜,祈求保佑,虔敬之心,神明可鑒,誰還敢再回想在這裏玩泥巴的情狀?偶爾想起,驚懼萬分,誠惶誠恐,深怕遭到報應。
報應落到琉璃蛋身上了。
“俺不該尿那泡尿。玉皇爺,饒了俺。”琉璃蛋兩眼木呆,整日自言自語。
有時他突然狂喊:“那神是俺造的,怕他個球!”但接著他渾身抖顫,雙目發暗,抽泣著祈求,“饒了俺,饒了俺吧……”
琉璃蛋害了魔症。他坐在老杮樹下,癡癡地瞅著枯枝上的老鴰窩,老鴰把他當作死物,趾高氣揚地立在他的光頭上。殘陽用光的手臂,拽他墮入深深的黑暗。
一年後,那泥胎因為幹裂、風化和老鼠的碰撞,漸漸失了形,變成一堆土。君本土來還土去,歸真返樸,不再受人香火。
至於以後還有否我們這般好事的孩子再造尊神放進小廟,我就不得而知了。
1986年8月
注:
①冕旒:古代冕冠前後懸垂的串珠。
冷 槍
家鄉的舊俗是,一過臘月二十三,就算交年了。過大年,從祭灶開始,一直過到二月二龍抬頭。雖說是窮鄉僻壤,又是抗戰年間,但這一個多月中,也確有幾分熱鬧。三十守歲,初一拜年,初七火神爺出巡,十五觀燈,這些對不更世事的孩子們來說,都像是香火氤氳的夢,既神秘又絢麗。
我最喜歡過正月十五,最喜歡神棚裏的燈火。
伏牛山區的山同們膜拜火神和送子娘娘。稍大一點的村莊都有神社。我們村上有幾個神社,敬火神爺的叫火神社,敬送子娘娘的叫奶奶社。龍王在這裏不被重視。村上草房多,地勢高,防火為第一要務,因此,龍王不得不把這帶的香火讓給殷紂王的兒子①。過日子都希望人丁興旺,敬奶奶的道理自不必說。
神社是山民們自行結合的組織,在社各戶輪流作社首,一輪一年,主要是辦理正月十五出神棚的事。
我家和小鎖家,在的是同一個個奶奶社。有一年輪到小鎖家作社首。
那一年應了兩句老話:八月十五去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頭年中秋節那天晚上,月亮就沒露麵,被一層雲緊裹著,天空灰蒙蒙的,閃著些微弱白光。賞月的閨女媳婦,空燒香,白磕頭,沒見到月奶奶一個笑臉。新年正月十五,果然大雪紛飛,不一會工夫,就把天地變了個模樣。各神社早一天都出了神棚。神棚是活動木板房,可以很快拚搭起來。因為過年,沒有拉車趕牲口,所以神棚大都搭在街中間。神棚的板壁都是油漆重彩的,上麵畫些曆史和神話故事。火神社的板壁上,畫的是“火燒綿山”、“火燒戰船”、“火燒阿房宮”等等,奶奶社的板壁上當然畫的是“麒麟送子”、“安安送米”、“王祥臥冰”、“三娘教子”之類,以烘托神主的威德。神案上擺滿供品和一些在鄉下人眼中算是稀罕的銀器瓷器,棚頂掛許多彩燈。神棚被燈光一照,倒也有一番輝煌景象。
雪,好像有意給節日增添一點溫馨,不停地把輕柔的淺笑往地上潑酒。神棚裏的彩燈將紛紛揚揚的雪花映照得紅一片,綠一片,黃一片,白一片,硬是把寒冷的山村裝點得桃紅柳綠,流金瀉銀,透出一派春的生意。神棚在這似冬似春、如夢如幻、綽綽約約的境界中,莊嚴而神秘地絮絮叨叨地講述著以往講過無數遍的神話——一篇飽和著山民們熱切祝願的神話。
剛吃罷湯圓,小鎖來找我。我跟他走到街上,他塞給我一塊棗糕,在白雪的反照中齜牙一笑說:
“跟我到神棚偷個娃娃。”
“你家是社首,還用偷。”我挑逗地說。
“廢話,”他用肩膀扛我一下,“這次可要做得密實些。去年給黑牛他嫂偷那個就不靈。都怨你笑,叫人瞧見啦。”小鎖提起去年正月十五,我們跟同班同學黑牛偷泥娃娃的事。我們一切都按老人交待的辦了:偷偷地從奶奶的神案上用紅絨繩綁了個泥娃娃回來,又悄沒聲息地把娃娃放進了黑牛他嫂的被窩裏。誰知為啥黑牛他嫂還沒生娃娃,這能怨我嗎?我心裏老大不服氣。
“誰說我笑了?是你把凳子絆倒,惹得那幾個看燈的媳婦扭回頭瞅我們。”
“好好,不說了,這回可得利索點。”小鎖裝出一副大人樣子。我不耐煩小鎖這副德性樣兒,可到底我和他是好朋友,他找我幫忙的事,我不能不上心。我們兩個是同桌,桌中間用小刀刻了條“楚河漢界”,誰要是過了界限,就會兵戎相見,胳膊肘對胳膊肘地來場惡鬥,有時又好像一個人,同咬一塊硬饃饃,同吃一把從地裏偷來的帶病豌豆角兒。
“這次是偷給誰的?”我在雪地上走了幾步,大大咧咧地問。
“給我二嫂。”
“嗬,是金柱媳婦?”我自語道。小鎖的二哥金柱,去年春上成的親。他媳婦月秀生得細眉細眼,小鼻子小嘴,臉蛋白裏透紅,是全村拔尖的標致人兒。她過門那天,穿上借來的帔篷雲肩,頭戴顫巍巍的鳳冠,那模樣活似戲台上的樊梨花。我跟著小鎖看了花轎,聽了新房,好多天心裏都不安靜,每想起她就會想到國文老師講的那些《聊齋》故事。我懷疑她是狐仙,但我喜歡他這個狐仙,總跟著小鎖往她新房裏跑。按鄉下風俗,孩子們可以肆意同新嫂嫂鬧著玩,她性子綿,柔柔順順的,再鬧得厲害也不惱,還甜甜地笑著,拿出核桃、棗子給我們吃。我認為她是村上第一好人。金柱哥更不待說了,我崇拜他,他見多識廣,一套《東周列國誌》被他記得滾瓜爛熟,地裏的活一閑下來,就給我們講故事,坐在閱樓的角落裏,一講一天。這半年沒有見到金柱哥的麵,聽說他到外地躲壯丁了。
“金柱哥回來啦?”我怯怯地問。
“嗯,”小鎖點點頭。
“還走嗎?”
“聽俺爹說不走啦。”小忿忿地踢起一團雪,“保長坑人,俺大哥前年抽了壯丁,又要抽掩二哥,欺侮俺爹老實。年前,保長對俺爹說,隻要俺家捐兩石麥,他同上邊說說,二哥就可以免征。俺爹求爺告奶借了兩石麥交去了。”
“你家的債不是越來越多了?”
“俺娘愁得睡不著。俺爹說去冬下過幾場雪,今年說不定有個好收成。”
我彎腰抓把雪放進嘴裏,笑著說:“這雪要是白麵就好了。”
“美得你!”小鎖也笑了。走一段路,他又說,“俺娘想金柱嫂快生個娃。”
“你娘想抱孫子,你想當叔叔是嗎?”
“嘿嘿,就看今晚俺能不能把娃娃偷回來啦。俺娘交待的,今晚千萬不能出錯。”
“出不了錯。”我甩著大步,把雪踩得咯吱咯吱響。“到時我把人引開,你盡情偷啦,哪個胖偷哪個。可別偷個閨女。”
“嘿嘿。”小鎖笑出了聲。
我和小鎖興奮地加快了腳步,剛看到神棚的燈光,就不再說話,一種莊嚴的使命感和不知就裏的神秘感,漫上心頭。
街上越來越熱鬧。我們從耍旱船的、踩高蹺的人堆旁邊經過,也沒敢停留。
很多人到神棚裏觀燈、進香、進進出出的。幾個老婆家坐在神棚的一角玩牌九,身旁圍了一群小夥,指指點點,吆吆喝喝地取鬧。幾個坐在燈下擲骰子的閨女媳婦竊竊地笑著,說著,不時用眼角瞟瞟神案上那些用彩筆勾勒了麵龐和衣服的泥娃娃。神案旁成了一個敏感的地方,凡有小孩子到那裏來,都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我同小鎖在神棚裏轉悠了一圈,感到身上都是目光,心情緊張地走到神棚外麵商量。
“剛才你在神案旁磨蹭個啥?”怎麼不下手呢?我抱怨道。
“怎麼下手?叫人一看到就不靈了。”小鎖焦躁地瞪瞪我。
“這樣吧,”我從口袋裏摸出一串鞭炮,“等下你一聽到鞭炮響,就趕緊用紅絨繩去拴泥娃娃。”
小鎖會意地點了點頭,又踅進去。
我暗暗點著了鞭炮,一陣劈劈啪啪呼,神棚裏的人都轉向了我。
“怎麼這時候放鞭炮哪?”
“我拜奶奶哩。”我愣笑著。
“去去,雞巴孩,媳婦還不知在誰肚子裏呢,就拜奶奶哩。”一個玩牌九的老婆家丟下手中的牌,笑罵著。
神棚裏哄笑起來。我正想頂她一句,隻見小鎖滿臉得意,悄悄地溜出了神棚。我急忙跟了出去。小鎖顧不得同我說什麼,笑著朝前跑去。我在後麵緊追,直追到小鎖家門口,小鎖才喘著氣停下來。
“你摸摸。”他將泥娃娃遞給我。
我們喘了會兒氣,裝著沒事的樣子,一前一後地走進了金柱嫂的屋子。
金柱嫂正圍著被子坐在床上繡花。看見我們,抿嘴一笑,漾起兩個好看的酒窩兒。
“二嫂,你怎麼不去看燈呢,神棚裏可熱鬧了。”小鎖從盤子裏拿起一個炸麵花塞進嘴裏。
“不是看過了嗎?能老看。”金柱嫂仰臉笑笑,又伏在繃子上。
“繡啥?”我湊過去看看繃子上的花,“給俺金柱哥繡兜兜?”
“哼,我景他呢,還給他繡兜兜。”
“哪,我知道了,是給娃子繡兜兜哩。”我坐在床邊,向小鎖示了個眼色,小鎖挨著我坐下來。
金柱嫂的臉微紅了。她拿起繃子打了我一下說:“哪來的娃子,瞎說。”
“我看看你繡的啥花。”
“不叫你看。”
“我要看。”我伸手去奪繃子,趁機用胳膊肘島一下小鎖。
“嘻嘻,”金柱嫂低頭笑著。
小鎖輕輕碰了我一下,我明白他已將泥娃娃放到被窩裏去了。
我舒口氣,猛地把繃子奪了過來。
“啊——麒麟!麒麟!”
“壞,”金柱嫂佯嗔著,在我背上打了幾拳。
聽到鬧聲,小鎖娘在院子裏喜滋滋地問:“小鎖回來啦?”
“回來了啦,娘。”小鎖高聲回答。
“金柱呢?”
“還沒回來。許是在耍旱船。”金柱嫂答道。
“等他回來了就早點易歇吧。”小鎖娘從院子裏走過,東屋響起小鎖爹的咳嗽聲。
我望望被頭,向小鎖扮了個鬼臉,正要出去,忽聽門外有人壓低聲音喊道:“小鎖他娘,你家金柱叫抓了。”
我同小鎖愣在地上。金柱嫂的臉色陡地變得慘白,雙手捂住繃子,一滴鮮血在手指上微微抖動。
院裏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小鎖爹哭喊道:“這不把俺坑苦了,坑苦了,俺剛捐兩石麥哪。”
好像有人在勸小鎖爹,說金柱沒叫抓到,跑了。
“啪!”村外響起一聲冷槍。槍聲淒厲地劃過元宵夜的夜空,把一切喧鬧都蓋住了。山村陷入死寂。
忽然,金柱嫂起身衝出房門。“叭”地一聲,隨著散亂了的被窩掉出一個綁紅絨繩的泥娃娃。
泥娃娃在泥地上碎成幾瓣。
我想去揀,雙腳卻沒有移動。我的眼睛濕了,我怔怔地看著一個揀不起來的夢。
奶奶棚的燈滅了。山村的元宵節被雪埋了起來。
雪,真冷,那槍聲久久地縈繞在人們的心裏。
1986年8月
【注】
①相傳殷紂王的兒子殷蛟被封火神。
土 造
鄉下能人多,行行有匠,連槍都會造。不過人們對這種槍頗瞧不起,叫它土造。
地方上的槍本來就多,哪個村沒有幾管槍筒?日本軍一來,英雄四起,霎時間那些插在腰間、壓在箱底、藏在簷下、埋在地裏還沾滿黃油的槍支,都亮了相。長的有捷克式、中正式、三八式、漢陽造、沈陽造等等,短的有二十響、大機頭、藍帽丁、三保險、一響撧等等,再短的有背腳劍八音、華圈八音、一把挼、左輪等等。大的不多,隻有捷克式機槍、馬克沁機槍、歪把機槍、衝鋒槍。沒有炮。中有火銃。如果有炮,方圓幾十裏地的槍支一收攏,隨便拉出一個師來。小日本算什麼東西!
時勢造英雄,一時間出了許多抗日司令。一個司令隻帶七八條槍,太少;少就得想法造。
村上張三虎,當過兩年兵,後來負了傷(一說得了花柳病),回到村上田。他那張狹長的馬臉上有幾粒白麻子,為人精明,卻不刁。因他在外麵闖蕩過,見過世麵,講義氣,很得村上人高瞧。別的村都在拉隊伍,樹旗,張三虎坐不住,也要造槍。那時造槍之風已經興開,如何造法,材料如何弄來,張三虎也知個十之八九。隻要找個造槍師傅和一台小車床,一座小兵工廠立時出產品,可不像後來我們搞三線工廠那麼多胡子。
他聯絡了十多個熱血青年,到洛陽附近扒了一條鐵軌,找了幾條口徑不一的鋼管,連夜扛了回來。又備了一桌酒席,把一位在鞏縣兵工廠當過技工的師傅連同一台小車床請了來。鍛、車、鉚、銑,折騰了半個多月,第一批一響撧正式“出廠”。
隊伍的名號是“伏牛山民眾抗日第一支隊”,三虎謙虛,不當司令,隻委任自己當個支隊長。十幾條漢子,十幾杆嶄新的一響撧;槍黑纓紅,煞是威風。按規矩先得祭槍,而且第一槍必得見紅。打麥場上設上香案,一隻公雞吊在香案旁的椿樹上,等著挨槍。三虎一聲口令,隊員們把槍放上香案,三虎卸下槍,擱在最上麵。他拍拍身上的灰塵,接過一位老人遞來的香,恭而敬上地點燃三柱,跪拜又三,在氤氳的香篆中,莊嚴登上場中間的碌碡,拉開腔向他的隊伍和村民們講話。
“咱們拉隊伍,不能學別人那樣,為派款派捐占地盤。咱們拉隊伍,為的是真抗日,真維持地麵,真保護鄉親。咱張三虎不來假;鄉親們眼皮底下長大的,連下麵那個鳥,鄉親們都清楚,是漢子假不得。是真漢子、假漢子,日本人的槍口前麵見分曉。咱手上握的啥?槍!雖說是土造。土造也能要要的命。今天咱祭槍,眾鄉親在場,算是給三虎麵子。……”
說畢,三虎從香案上撿赽了的槍,往前走了四九三十六步(據說這三十六步代表三十六計),一個標準的向後轉,手臂平舉,槍口對準了那隻該死的公雞。
人們屏聲斂氣,瞧著三虎勾扳機的手指。
“砰!”一聲槍響,大家的目光一齊轉向了作祭品的公雞。公雞撲騰了兩下翅膀,側起頭,疑問地瞪起兩隻圓眼。
“血!血!”有個隊員忽然指著三虎的左耳喊叫。
槍炸了筒,鋼片削去三虎一隻耳朵。
“嚷個球!這是好兆頭,人血比雞血金貴。”三虎不管自己的耳朵飛向何處,命隊員從神案上再拿過一支土造,裝上子彈,一聲響,一股白煙,命中,羽毛亂飛,雞血濺上神案。氣氛莊嚴神聖,觀眾噤若寒蟬。那時候村民們尚未學會三呼萬歲,三虎祭槍搭上一隻耳朵,卻得了個“獨角虎”的稱號,名聲大振。
祭槍出了事故,造槍師傅心感慚愧,要請罪告退。三虎有氣度,不但不為炸筒之事責難師傅,反辦上一桌酒席為之慶功。造槍師傅的土八音造得好,卻輕易不肯獻技。酒過三巡,三虎提要求,造槍師傅感其誠,就默應了。
鄰村一位抗日司令,害怕獨角虎成了氣候,與己不利,謀劃把那十幾支一響撧摟過去。於是兩支抗日隊伍,未同日本人接火,自己先火拚起來。鄰村的隊伍裏除鳥槍火銃之外,還有兩支捷克式長槍,一支德國造二十響盒子,好生厲害。憑這幾支洋槍,那司令就不把獨角虎往眼裏擱。高粱地邊一場遭遇戰,獨角虎損兵兩員,丟槍五支,大大失利。這是一個教訓:兵不厭精。三虎決心更新裝備,日夜督工,造出二十八支八音手槍。槍多人多之後,獨角虎策劃一番,打了一個伏擊,把那位司令手下的槍全部卡了。獨角虎畢竟當過兵,有點軍事常識,一般土司令不是他的對手。不久,他又打了一仗,居然從另一位抗日英雄手中奪了一挺馬克沁機關槍,隊伍呼啦一下發展到百十人,一時軍威大震,成了方圓百裏的大股。
抗日英雄打抗日司令,土槍對土炮;你想收編,我想擴充,中國人隻講“收編”,不講聯合,誰也不想叫別人編了去,隻好火拚,一時地麵大亂。日本人清閑,一心一意地修炮樓。
獨角虎有謀略,看到如此火拚下去,損傷國力,不是辦法,就發請帖邀各路首領前來聚議。大多數首領很給麵子,來了。議程很簡單,推舉一個總頭,把隊伍編在一起,不再作鬩牆之爭,好同日本人幹一場,以揚中國人的威風。這美意大家都讚成,可是從早吵到晚,總頭推舉不出來。有幾次還拔出手槍,互相用槍筒頂住胸口,幾乎勾動扳機。獨角虎是東道主,忙著當和事佬,晚上還要為吵了一天聲嘶力竭的眾兄弟設筵消乏。
猜拳行令,酒過數巡,首領們酒酣耳熱,一時間紛爭消弭,推心置腹,相見恨晚,慷慨激昂。獨角虎站起身向外看了看,忽然拉長腔調高喊一聲:
“添酒——”
首領們正看酒杯,一支支土造八音手槍的槍口,冷冰冰地戳上腦袋。
獨角虎踩碎席麵上的碗碟,巡睃著表情各異的首領們,笑笑說:
“委屈大哥們了。群龍不能無首,今天隻好請諸位公推小弟來收拾局麵了。”
沒有主席提出異議,因為他發給眾首領的選票是一粒從土造手槍槍膛裏射出的子彈。
獨角虎把隊伍擴充到千餘人。伏牛山民眾抗日支隊改成了縱隊,他正式將自己由支隊長提升為司令。
造槍師傅認為獨角虎手段太辣,同他吵了一架,回到房中抱著車床痛哭一場,決定打點東西回家。造槍師傅剛走出百步,一粒子彈穿心而過,栽倒在地。
“師傅的槍造得越來越精,是個了不起的人!”獨角虎瞧著還有一絲煙的土造八音,感慨係之。“如若他去給別人造槍,我不挨打才怪。”
造槍師傅葬在南山,葬禮甚厚,陪葬物中,有那部製造土槍的土機床。
獨角虎削平群雄之後,被日本人盯上,連戰皆敗,逃進南山。山北成了清剿模範區。又半年,獨角虎在山裏呆不下去,經人撮合,把隊伍拉出山外,改編為皇協軍。
前往檢閱隊伍的一位日本軍官,摸摸一個隊員的一響撧,問:
“這是什麼?”
“土造,土造手槍。”獨角虎回答。
“你們中國人,聰明的有,造土槍,自己打自己的好……”日本軍官嘲諷地笑笑,向獨角虎伸了伸拇指。
“是的,太君,土槍有用。”獨角虎目光呆滯,不知在想什麼。
再半年,獨角虎被他的部下用一響撧打掉了剩下的那隻耳朵。
其後,他手裏多了幾支三八式,又因他兩耳全無,人們改稱他為大洋狗。
獨角虎其人,土生土長,真正的土造,後人稱其為大洋狗,惡諡也哉。
1986年8月11日
人物頭兒
謝補天是我家的一個遠門戚。他比父親年長兩歲,我喚他補天伯。在方圓十數裏的鄉間,他是位名人,被鄉人當作一個人物。我剛記事時,鄉人們在背地談起他,已把他稱作謝人物,或人物頭兒了。人物頭兒這個稱謂,似乎隻在洛陽地方流行。洛陽人在口語中常喜歡將尾音兒化,因此大都稱他人物頭兒。起初我以為這是補天伯請私塾先生起的大號,漸長始解其意。
故鄉為古之三川之地,物華天寶,文化燦爛;山川形勝,兵家必爭,自古人物輩出。孔子孟子這等顯學巨儒雖不降於斯,卻有鬼穀子這麼個一派學宗在此落籍,從鬼穀子以下,達官貴人、墨人騷客不絕如縷。鄉人們是常以這些同煌煌乎數千年文明相映成趣的鄉梓人物而自豪的。到了父親這一輩,似乎地脈他移,氣數已盡,各業凋敝,人才零落,但還是出了這麼一個謝人物。
人物一詞在敝同鄉口中,含義是很微妙的。褒貶隨意,莊諧自如,實耐尋味。她說:“人家真是個人物!”那感情色彩全看語調及環境,可能是讚歎與敬畏,可能是調侃與打趣,也可能是輕蔑與譏諷。人物頭兒的含義更為複雜,當然其顯意是“灣弓射大雕”之類風流人物之首之謂也,但其隱意就很難說的了。
為何把我補天伯稱作謝人物或人物頭兒,至今我也說不太清楚,僅能記其事略如下。
我們村子距九朝古都的洛陽城九十華裏。想當年可以說她處京畿,應該是個很開化的地方,但村民十之八九從生到死沒有進過洛陽城,其閉塞可想而知。一談到洋,村民們除對洋槍洋炮懷有一種過分的敬畏之外,對其他洋東西一概是鄙夷的。如果誰留了一個分頭,那顆長滿黑發的頭顱頓時會成為洋頭,不堪入目,有辱祖宗。村民們又偏偏喜歡把許多東西冠以洋字。凡不是紡花機紡出的線,一律叫洋布。於是洋堿、洋煙、洋火、洋紅、洋綠、洋襪子,充滿於道,觸目皆洋。這些洋物什絕大多數不是舶來品,隻不過是本鄉本土、土法土造的產物罷了。謝補天謝人物對這些洋字號的玩藝兒是最瞧不起的,堪稱抗洋領袖。
據說,謝補天被村民視為人物,而且成為人物頭兒,同他冒險犯難,不顧一切地到洛陽城探險有關。謝人物稍有資產,是個土財主。人有錢就不安分,他總是透過龍門口,望著雲霧後麵的洛陽,想象著那個既可怕又誘人的花花世界。這樣望了幾十年,過了不惑年紀,終於下了決心,暗暗往腰兜裏塞了十幾個銀元,義無反顧地向特洛陽城走去。一闖洛陽府,謝補天旗開得勝,凱旋而歸,霎時間名聲大噪。
“狗屁!城裏人使的那些洋玩藝兒都是狗屁!”謝補天用兩個手指抿了抿八字胡,伸直細而且長、皺折如網的脖子,“噗”的一聲,往土牆上吐一口濃痰。
幾個在牆角曬太陽的村民,垂手恭聽。
“老子在洛陽府坐了一趟洋車。”謝補天的聲音不無炫耀,“洋車,你們見過嘛?哼,就是一個人拉著顫顫顛顛往前跑的兩輪車,座位分兩層,也就是說分頭等二等。聽說這玩藝兒是由東洋傳進來的,坐一趟要花大價錢。拉洋車的叫洋車夫,明明是中國人,卻當洋車夫,你們想會有好東西!洋車夫拉著我跑了一陣子,忽扭回頭說,‘你老先生為啥坐在腳踏上?我道你一個幹瘦老頭兒怎麼這樣重哩。’我說,‘我坐二等,不坐這兒你叫我坐哪?’他硬讓我坐到高處,我不上當,他想多賺錢,誆我呢。我可不叫人當土鱉抓。‘你想收我頭等的錢?不幹!’他看我不好惹,隻好說,‘快坐上去,我請你坐頭等,隻收你二等的錢,怎樣?’怎樣?老子就能治住你,坐頭等隻付二等的錢!都說洛陽府的人光棍,洋人光棍,看誰光棍!”
聽者,有的咋舌,有的暗笑。
“還有,那穿洋服的巡警也叫我給治了。”謝補天又吐了口濃痰,“娘的,再下洛陽府,非得帶個尿壺不行。對那麼大個洛陽城,沒有撒尿的地方。你們想想,我一氣喝下三碗漿麵條,能不憋尿?走到街上想尿尿,到處找不到芧坑。看看一家鋪子的山牆下沒有人,我就撩起袍子,正要往山牆上撒,有人卻從背後把我一推,還喝一聲,‘幹什麼?’我扭頭一看,原來是個穿洋服的巡警。他瞪瞪我,我瞪瞪他,娘的,哪一壺不開提哪一壺,我說,‘咋?我自己的玩藝兒還不人我自己看看!’那洋巡警隻得走開,也算叫我給治了。可那泡尿憋得我真難受。娘的,老子看明白了,穿洋服的都是漢奸。汪精衛是大漢奸,他的鐵像就跪在大街上,惡心,我照他臉上吐一口濃痰。”
謝補天在鄉人中簡直成了義和團般的人物,也有人不這麼看,但不管怎麼看,自此大家都說謝補天是個人物了。
謝補天對喜歡洋氣、喜歡洋東西的人深惡痛絕。他罵得難聽,隻可惜那時他還不知道“崇洋媚外”這個詞兒。
謝補天責己甚嚴,在維護文化純潔性方麵,絕對地身體力行。他不趕時髦,寧肯多抽鴉片,絕對地不抽被稱全洋煙的卷煙。他讀過四書,甚至讀過繡像本的《西遊記》,卻不知鴉片原本是天竺國的產物,被大英帝國的炮艦由西天運來,因而引起過一場鴉片戰爭。他隻知道他奶奶小時候割過大煙,還聽說大煙花甚是好看,他爺爺他爹爹直至他都抽這叫作鴉片的大煙,因此抽大煙才是“固有文化”,因此那用紙卷的洋煙則是洋人的侵略,要堅決抵製。因此,每當他對著煙燈,看著煙泡在火焰上噝噝深化之時,發青的瘦臉上就會泛起一種自豪的勝利的微笑。
他非常厭惡人們洗衣服用洋堿(肥皂),他說用洋堿洗的衣服,穿到身上會長楊梅大瘡,不知他從哪本“花柳大全”看到的,硬說楊梅大瘡是洋瘡,是從外國人身上傳來的。
“洋堿哪比得上皂角?皂角滿樹都是,擷下來就能用,洗出的衣服清亮,穿在身上清爽,,不怕得那醜病。皂角籽兒還可作牌桌的上碼子。洋堿惡心人!”
一次, 他用三石麥子買的那個二十剛出頭的小妾到河邊洗衣服,他放心不下,暗暗
尾隨到河邊,藏在一叢蘆葦後麵,本想看看有沒有不三不四之徒分吃他的三石小麥,不意卻發現小妾從籃底拿出一塊洋堿。這洋堿比野男人還可惡,他恨得咬牙,衝上去一腳把小妾踢到河裏,硬要小妾將洋堿吃下去。
“娘的,用洋堿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老子早覺得你身上的味兒不正。”他在滿是石頭
的河灘上蹦躂著,一雙充血的眼睛似乎要從青筋暴突的瘦臉上跳下來,“想害老子?我謝補天知書達禮,不沾這個洋味!”
可是事情總有變化,謝補天既是人物,而且還是人物頭兒,總是很注意潮流的,宮殿做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對洋堿的態度後來發生了突然的令人目眩的變化。
村裏辦起了學校,還請來一位年輕女教師。謝補天作為校董之一,當然理應經常到學校走走,關心關心這位穿著雖失之洋氣臉蛋兒卻十分標致的女教師。一天女教師正在洗臉,他闖到人家屋裏,抽抽鼻子,搭訕道:
“你用的是個啥,怎麼這般香呢?”
“香皂。”
“香皂?香皂也是洋堿吧?”
女教師抿著中嘴笑了笑,臉頰上現出一對媚人的笑窩。
“好好,這洋堿是啥牌子?”
“四合一。”
“真香,真香,讓我聞聞。”
謝補天昏昏沉沉地竟將鼻子湊到笑窩上去了。女教師一驚,抬手給了謝補天一耳光。
謝補天摸摸臉走到街上,半日迷迷糊糊的,心中不住嘀咕。
“好,好,這玩藝兒是好,香噴噴……”
他暗自笑笑,笑得很猥瑣,幸好人們不知他笑什麼。
“不就是一塊四合一嘛?有啥了不起!”謝補天又恨恨的了,“用塊四合一洋堿就成新派了。哼!老子三年前就坐過洋車,老子比你新得早!”謝補天朦朧地意識到,現在新派似乎挺吃得開。
他找到雜貨鋪的掌櫃,問:
“有香皂嗎?”
“沒有。”
“唉,你是咋做生意的,鋪子裏連香皂都沒有。”
“你老要用的話,下次我到城裏辦貨給你捎塊四合一。”掌櫃的眨著小眼,猶疑不定地瞧著謝補天。
“沒有比四合一更好的洋堿了?”
“有,檀香皂,也是上海貨。”
“中,就給我弄塊檀香皂回來。”
謝補天拿到檀香皂之後,說是要小妾每天洗兩次,氣氣女教師,卻始終未舍得拆包,到外邊他卻說:
“用洋堿洗臉是好,我早說好。用啥子四合一,我要我老婆用檀香皂,那味兒可是……嘻嘻……你們就是不開化,用洋堿怕啥?我用檀香皂,這是新派,三年前我就坐洋車啦,可你們到今日還不敢去試一試,唉……”
一時間,謝補天在村上比誰都新派,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新派人物。
事有湊巧,謝補天在外地讀書的兒子回來不久,同小學女教師“勾搭”上了。謝補天很反感,兒子卻說這叫自由戀愛,不得幹涉。接著,兒子要和女教師成親,謝補天雖然不願接納這個令他吃耳光的兒媳婦,無奈兒子是獨子,自小脾氣大,謝補天拗不過,隻得張羅辦喜事。這對新派人兒拜堂時不叩頭,而要三鞠躬,壞了許多規矩,使謝補天生了許多悶氣不說,新婚後還不上高堂請安,一早起來手拉手兒到河邊溜達,這可使謝補天再也忍無可忍了。望著兒子兒媳的背影,他站在上房前簷下吼道:
“回來!給我回來,都成親了,還天天吊膀子,要我這張老臉往哪裏擱!”
兒子說:“爹,我們這是去散步。到河邊呼吸新鮮空氣,對健康有益。”
“胡說,我和你娘從來不到河邊呼吸新鮮空氣,不也活到五十大幾了?”
自此,他又對新派的作為看不慣了,也不再提用檀香皂和三年前坐洋車的事了。
一天晚上,發生了一件驚動全村的事。
謝補天占有郭家寡婦,村人傳聞已久。山裏人有其開放的一麵,對此等事從來是不大追究的,何況謝補天是個不好惹的角色。這一晚,活該謝補天丟麵子,兩人的好事被來探閨女的郭寡婦的爹撞上了。郭寡婦的爹早就不待見謝補天,如今撞到他手上,他就不客氣地掀開被窩,拽住謝補天的瘦腿,大呼大叫,驚起四鄰,熱鬧一場。
謝補天確實不得意了幾天,門少出,走動懨懨的,胃口全無。一天吃飯,他拿起筷子又放下,弄得全家無情緒。老婆數落幾句,他一怒將碗摔了。兒子看不慣,說道:
“爹,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胡子一大把,眼看就要抱孫子了,鬧出這等沒臉麵的事,還發個啥威?”
“怎麼沒臉麵?”謝補天冷笑一聲,“你算啥新派?老實說,我同郭寡婦是自由戀愛,已經戀了五年。哼,現時你才吵吵自由戀愛,五年前你懂?”
“可恥!”兒子感到羞愧,低頭不去看爹。
“有啥可恥?我又不是漢奸,不是汪精衛!”
經這一吵,謝補天居然又神氣起來,名聲又大了。
“老子才是真正的新派兒!”他經常說。
1944年日本兵到了洛陽之後,謝補天這個人物頭兒卻沒有大的作為,他沒有參加皇協軍、維持會,也沒有參加遊擊隊。他不再說什麼洋車、檀香皂和自由戀愛,卻一遇機會就惶惶地向人表白:
“喂,我可沒有用痰吐汪精衛哪。……”
1986年12月14日
閱樓
祖母頗有些幽默感,她好作善舉而不願破費。可是有幾件事真被她做成了,在村中建閱樓就是其一。
我們那個窮山溝,由於是中華文化的發祥地之一,至今山民們猶記往昔的光榮,不肯降格為粗鄙之人,在野語村言中往往夾一些文雅之詞,如閱樓。閱樓者,戲台是也。但山民們隻將臨時搭的供唱曲子或靠山簧戲的台子叫戲台。固定的用磚木建造的,雖然在上麵也演《胡二姐開店》、《大劈棺》之類,但絕對地稱之為閱樓。這是馬虎不得的,否則將會遭到山民們恥笑。
閱樓建在通往村外的路口,等於一個寨門。原本我祖母的謀劃就是要其作寨門的用場。我家是個暴發戶,當祖母闊起來之後,小小的寨子已塞滿茅舍瓦櫞,祖母隻好在寨牆北邊建了一片新宅,高屋飛簷,獸脊指天,十分壯觀,村人謂之北宮。世上有發財的就有倒楣的,災害連年,盜賊四起,祖母的安全感不時受到挑戰。因此她想將她的北宮移進寨內,其辦法就是將原有的寨牆同我家的院牆和我家北邊的小學校的校牆連接起來,再在位於我家院牆下的一個大路口上,修一個寨門。本為了我家萬全計,卻想要全村拿錢,祖母決定將家事作善事辦,說是要建閱樓,造福後代,所需銀兩,她出一半,全村出一半,她是最大的善主。閱樓建成後,牆上鑲了塊石碑,刻勒善主姓名以記盛,祖母赫然列於善首。據說祖母一分錢沒拿,因為閱樓的一邊占了我家牆下一角地,所計銀兩甚巨。
掏了冤枉錢的淳樸村民們,確為這座閱樓得意了些時日,並將其列為村上八景之一。這村上八景是很壯觀的,如“三間無梁廟”就是一座不足三尺的燒陶土地廟,裏麵供著慈眉善眼的土地奶奶土地爺,其製為三間,因屬陶品,故其無梁,如不知其然,還以為是哪位偉大建築家如貝聿銘者的驚世傑作呢。這閱樓一景被名為“千牛馱樓”。試想千百隻黃牛馱著一樓行走,豈能不是奇觀?其實所謂牛馱樓者,蓋牛群從樓下門洞中穿行而過焉。這樣一解釋,確令人失望,故所謂看景不如聽景。不過我對村民這種藝術想象和藝術誇張,是深為欽佩的。我想,我之所以後來能舞文弄墨,並能稱其為作家,同從小在這種藝術氛圍中受的藝術熏陶,大有幹係,也就是說我雖非出身於名牌大學,但也是有師承的,千萬小覷不得。
在鄉間建閱樓是件大事。鄉人認為閱樓是虎,不是隨便可以建的,弄不好要死人,引虎為患,殃及全村。因此建這座閱樓,一開始就出了一場風波。
正對著閱樓的東街住的大都是楊姓子民。楊者羊也,虎口整日對住羊,能有好事嗎?楊氏家族的頭麵人物出來反對了。聰明的祖母,沒有讀過理論著作,卻早已懂得軟硬兩手。一說,如果要閱樓建在別處,所有費用由楊氏承擔;二說,閱樓是虎不假,但曆來不都是要“破”嗎?“破”了,這虎怎能再傷人呢?
“再說,”祖母沉吟著,“東街第一家是姓嶽的,有‘藥’擋住,虎還能去咬‘羊’!”
“不過,這羊在虎視之中,豈能不驚?”楊氏家族的頭腦不自在地在沙發上扭動著身子,總感到屁股下麵不踏實,老太太不知裝的啥機關,一不小心掉下去。
“唉,你那個楊,旁邊豎根木橛子,老虎下得了口?嗨,老虎吃的是洋錢旁邊的羊。”祖母雖不能習文斷字,但《百家姓》上的字還是認得幾個的。
“不過……”
“你就別不過了,蓋好閱樓有戲看,咱村過得更好些。”祖母眯起眼睛抽水煙,鼻子裏哼哼兩聲,似在冷笑,“這樣吧,蓋閱樓的份子,楊氏減免一半,你該攤的一份全免。”
“老太太發下話,我隻有領旨了。”楊氏家族的頭腦倏然提起精神,如戲台上的武生一般提起腳,用衣袖撣撣鞋麵,告辭而去。
閱樓蓋成,雖不能同旁邊的北宮相比,也可說是四裏八鄉的一大建築,很使鄰村人眼熱,都說祖母是個大善人,恨不得抬走這個活菩薩。有閱樓就得開戲,第一場戲是“破”樓戲。祖母使人請了一班靠山簧,“破”不好後患無窮。
“破”樓那天,十裏八裏的娃子、壯漢、閨女、老太都來看熱鬧,台下黑壓壓一片,這是十年九不遇的盛事,都想飽飽眼福。一陣急促的鑼鼓,從後台跳出一個紅臉,一個黑臉,直發虯髯,錦衣皂靴,不知何方神聖。台下有人說,黑者為武鬆,紅者為秦瓊,似不像,總之為神通廣大,武藝高強,降龍伏虎之輩。兩人在台上舞之蹈之、鑼鼓愈緊。猝然,紅臉抓起一隻公雞,手執利刃,一刀將雞頭剁下,血淋全台。與此同時,有兩人手執長竹,急忙將樓前的簷瓦搗掉幾隻。淋雞血是驅鬼魔,搗瓦簷是敲虎牙,此均謂之“破”。一時鞭炮聲大作,“破”樓禮畢,捏著一把汗的觀眾,長出口氣。下麵唱“加官”,老太太又將建閱樓留在口袋裏的票子,拿出幾張,使人用紅盤托上台去。台上台下,皆大歡喜。
“破”樓不能說“破”得不順利,但以後還是出了岔子——不到一年,楊氏家族的頭腦死了,於是人們對“破”樓的質量提出了質疑。有的說請的戲班子武功不硬,有人說簷瓦搗掉得太少,也有人對老太太的銀兩賬產生了懷疑。祖母把這一概斥為胡說八道,並要追查惑人心者,於是沒人敢在這“破”字上再說不是。楊氏後人不服,窮究原因,才弄清是東街第一戶——嶽家搗的鬼。嶽家是賣燒餅的,你姓嶽的不賣藥卻賣燒餅,後來竟賣糖燒餅,這還能藥老虎嗎?這不是故意誘惑老虎到東街來吃羊嗎?楊氏欺侮嶽家姓小,聚眾去砸嶽家的燒餅爐子;楊氏頭腦勾引過嶽家媳婦,嶽家人早有奪妻之恨,於是一場火並,由燒餅爐直打到閱樓之上,這場全武行,比“破”樓戲精彩。楊氏人眾,將嶽家人由樓台上推下幾個,摔死一人,官司打到縣裏。祖母出麵調停,父母官給麵子,隻押了楊氏兩人,又狠敲了楊氏一筆,官司了結,楊氏破落。
常言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物換鬥移,不到三十年,世事大變。楊氏家族的人有不少成了貧雇農團的兄弟,賣燒餅的嶽家被劃成了地主。祖母早到西天念阿彌陀佛,不再管她所建閱樓的風風雨雨。可是我總惦記著那座閱樓。
我很早離開家鄉,那座閱樓隻在我幼時記憶裏存在。不管閱樓上演化出人世間多少紛爭,對我來說,那座閱樓卻有一個灑滿冬陽的角落,有一個月白風清的角落,有一個恬靜溫馨的角落。在寒假的寒風裏,我和幾個同學偎在樓台一角,聽一位高年級的同學整本整本地講《東周列國》、《說唐》。在夏夜的月光下,我和同伴在閱樓上捉迷藏,拍手喚低飛的螢火蟲;在秋天,我跟著美術老師在閱樓旁邊畫水彩,畫它的獸脊,畫它瓦楞上的黃葉……這是我自己的閱樓。
我失去我的閱樓已經很久了。
最近,從家鄉來了位親戚,我們談起老祖母,自然也談起那座閱樓。
他說,這三十多年來,閱樓最紅火的日子是土地改革時期。那時,經常有秧歌劇、腰鼓舞在上麵演出。全鄉的慶祝土地改革勝利大會,就是以閱樓為主席台的。以後,它的景況就淒涼了,除了批判人,鬥人,沒人願意去。文化大革命時那裏又熱鬧了一陣,兩派鬥來鬥去,嶽家軍楊家將像爭製高點一樣在上麵爭個你死我活。老百姓說,這就叫“現代戲”,除了這出戲和樣板戲,沒有別的戲好在上麵演出的。這幾年雖有曲子班、靠山簧班、越調班不斷到村子裏來,也都不在上麵演了。
“為什麼?”我問。
“它老了,快塌了。”
“怎麼不修呢?”
“不能修。”
“為什麼?沒錢?”
“沒錢你捐一點?像你奶奶一樣?”他狡黠地瞥了我一眼。
“我不行善,不刮民。”我跟著他笑著,又問,“為什麼不修呢?”
“要扒掉。它妨礙交通。”親戚感慨地搖搖頭,“閱樓閱樓,它已閱了半個世紀,該休息了吧。”
“那村上演戲怎麼辦?”我感到困惑,窮山溝,蓋座閱樓畢竟不容易。
“蓋大戲院呀!”他故意眨眨眼睛。
“能蓋嗎?”
“都蓋成了。”他笑著說,“錢是嶽家的孫輩捐助的,如今不叫捐,叫讚助。嶽家孫輩在山上引種中藥材發了財,一次讚助了三萬塊。實打實,不像你奶奶當年。”
“啊……”我沉吟著,“這麼說,等我回去連閱樓的影兒也看不到了。”
“能看到。”
“能看到?”
“還可以看到那副對聯。”他提醒我,“記得吧?閱樓落成時,我們的一位國文老師給閱樓寫的那副對聯,現在移到新戲院的舞台兩邊掛著呢。”
我想起來了,那對聯是:
喚出人間千種麵,
閱盡天下萬般情。
我默誦著,不覺念出了聲,聽聽自己的聲音,心中卻有些愴然。
1986年12月16日
鬼燈籠
父親要帶隊伍抗日,母親隨父親北渡黃河,上了太行山,把我同二哥哥留給奶母陳幹娘照管。
自父母走後,大宅內更加陰森空寂,走路可以聽到自己的腳步聲。10歲的我,晚上穿過庭院時,不敢扭頭看自己的身影。不安與不祥像一縷縷扯不斷的遊絲,在大宅內到處彌漫著、飄蕩著,災難在暗角裏不住窺探,終於一連串意想不到、令人心悸的事發生了。先是名為養女實為丫頭的香月因與小學教師陸先生暗中往來的事被人們覺察和私議,接著是香月在祖母的棺屋裏不明不白地死,再後來就是我得了怪病。
那一年,大宅裏的人說我得的是魔症。
白天我總是怔怔地坐著,一到晚上,就要到寨外去看鬼燈籠。
陳幹娘不斷地流著淚數落我:“憨生,你別憨了,別憨了,把娘都嚇死了。”
“那是香月,有啥好嚇的。……”偶爾我會咕嚕著說一句話,香月比我大九歲,生前常同我在一起。
“香月早死了,你不知道?”陳幹娘用手摩挲著我的頭,“就死在棺屋裏了。”
“我知道,”我笑笑,從陳幹娘的麵色看出,我笑得一定難看,“被人害死在奶奶的棺材了。”
陳幹娘急忙用手捂我的嘴。
“可不敢這麼說。”
“人在說!”
於是,我衝到屋門外,嚎叫起來。難得解囊為孫兒出藥錢的祖母,忍痛派人到集上把中醫鄔先生請了來。
鄔先生把脈,看舌,開藥方。
“這孩子受驚了,吃三副藥吧。”
鄔行生開的藥裏,定驚驅邪的朱砂是主味,藥熬出來,一碗紅糊胡的湯。
我最不耐煩吃藥,趴在作仙桌邊上,看著藥碗發愁。陳幹娘到二院客房打麻將,臨走時交待:“不喝完這碗藥,不得出門。”
趴在對麵桌邊上的二哥,焦躁不安。他直直地望著我,催我跟他到姐姐房裏去打麻將。那邊也有一桌,三缺一。陰沉沉的大宅,麻將桌是唯一熱鬧的地方,同時開幾桌是平常事。幾乎老老少少都是牌桌上的角兒,早已形成梯隊,不怕沒有接班人。陳幹娘打牌成癮,我在繈褓中就跟著她上麻將桌,耳濡目染,而且悟性特高,所以對牌桌的風雲變幻,早已諳熟於心。
“等著你哪!”二哥催促道。
“不喝完這碗藥,陳幹娘不讓出門。”
“我幫你喝!”二哥不屑地瞪我一眼。
二哥真英雄,一口氣喝完那碗朱砂稠湯。
我還算是個懂事的孩子,知道二哥替我喝了鄔先生的定驚湯,病理應好一些。強打起精神,不再總是發症,但到晚上,我忍不住還是想到寨外看鬼燈籠。
祖母心痛了一陣她的藥錢,又給我請來了神婆。神婆缺乏鄔先生的科學態度,不把脈,不望舌,專一地刨根問底,非問出個撞邪的時刻地點不行,以便她斬妖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