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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到夢安時已是傍晚,沒有班車去成集了。即使有班車,我也不會馬上就趕回去,因為已經答應了邵娜,要去縣知青辦開那個證明。離開南京以前,邵娜曾對我說,辦回南京現在已經不是我的事了,而是她的事。如此一來,我反倒是有了一些動力。想起自己千裏迢迢地前往南京,不也是因為繼芳嗎?這是兩個給予我動力的女人,或者說是左右我行動的女人,以前如此,現在仍然如此。
我在繼芳生銀針的時候住過的那個小旅社裏登記了一個床位,脫了鞋就上床了。房間裏的燈一直亮著,同住一屋的人進進出出,但我並不覺得受到了打擾。比起在南京住招待所的單人房間,我心裏踏實了許多。我想起了父親,有些難過,但也不是那麼難過。最讓我難過的是想見而沒有見到他,幾乎見著了,但終於還是沒有見到。
邵娜說我父親兩年前就去世了,就好像說的是另一個人,和我想見而沒有見著的不是同一個人。一個已經去世,另一個則不見蹤影、無處可尋。這是一回事,又不是一回事。自打七年前在老墳地我對父親三鞠躬後,他就已經死了,已經死了的人是不會再死的。如果我不去南京,就不會有這檔子的事兒了。當然啦,如果那天開門的不是一個戴著卷發器的少婦而是一個衰弱不堪的老人,還有我父親已經死了這回事嗎?父親從那扇我熟悉的門後出現是完全可能的,也是必然的。說不清楚嗬,也想不明白,生與死。然後我就睡著了。
驀然醒來,看見父親就站在我的床前,滿臉苦愁地注視著我。不,那不是我父親,而是一個半夜進來住店的人,一個和我父親同樣老的卻活著的老人。
“小夥子呀,你打呼嚕的聲音太大了,像開火車似的,能不能小聲點?”他說。
於是後半夜,我就不敢睡著了,聽著那和父親同樣老的老人打著我這樣年紀的人才打的呼嚕。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縣委大院,夢安縣知識青年辦公室就設在大院裏。我生怕在門口被門衛攔下。還好,進門的時候很順利。也許是在南京待了兩天,我的氣質有了變化,門衛不僅沒有阻攔我,甚至還向我指點了知青辦的所在。
那知青辦設在一棟平房末尾的一間房子裏,門庭冷落,十分蕭條。順著平房向前走的時候,草越來越深,幾乎都長到磚頭鋪的小路上來了。知青辦的牌子也已經歪斜,字跡也已褪色。看來,知青工作真的已經接近尾聲,快收攤子了。
辦公室裏隻有兩個人。一個就是著名的戴主任,其名頭在知青中間如雷貫耳,我則是第一次見到本人。另一個看來是普通的辦事員,甚至連辦事員都不是,也許是勤雜工。我進去的時候,他正用一把拖把在拖水泥地。戴主任則坐在桌子後麵,用一把指甲刀在修剪指甲。那指甲刀拴在一個鑰匙圈上,鑰匙圈上掛滿了鑰匙,並有一根銀鏈子連在腰上。因此他說話的時候不時地有稀稀嘩嘩的聲音發出。
我說明來意,請他們給我開一張知青身份的證明。戴主任給我的感覺是,這件事與他們無關,我跑錯地方了。雖說如此,他並沒有趕我出門的意思。大概是太無聊了,正好來了一個人,不免可以消磨一番時光。我倒是願意他們盡快打發我走人的,無論這證明開還是不開。不論結果如何,我都可以給邵娜一個交代了。對繼芳也是一樣。
“怎麼才能證明你是羅曉飛呢?”戴主任問。
“要是我能證明,就不來找你們了。”
“隻要你能證明你是羅曉飛,我們就給你開羅曉飛是知青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