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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執意要回夢安,邵娜也沒有阻攔。她的意思是讓我快去快回,去縣知青辦開了證明,盡快趕回南京。
大許一大早就去廠裏上班了。邵娜上完兩節課,送我去長途汽車站。由於時間尚早,我突然想起來去看一眼父親。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再也壓製不住了。邵娜反複地勸阻我,但無濟於事。
邵娜的意思是我現在的身份特殊,老人沒有準備,何況勝利在望(我看不出來),千萬不要有什麼差池。等有關的手續辦妥了,再去看我父親也不晚呀。邵娜又說,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也不在乎這一時半會兒,讓我再咬牙忍一忍。
是啊,是啊,這麼多年了,我甚至很少會想起父親。我認為我們這輩子肯定是見不著了。我從來都不敢想和自己的父親見麵的情景。可現在,有什麼已經起了變化,我已經來到了南京。父親就在不遠處的那棟房子裏,正憑窗而立,等待著他的兒子。再讓我遵守當年的誓言已經不能夠了。
一股莫名的勇氣突然升起,在它的支撐下我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不顧街上車來人往。好在回家的路我非常熟悉,況且目標異常明確。邵娜跟在我後麵,一路小跑著。她不斷地提醒我:“當心!當心!”
來南京後還是第一次,不是別人帶著我,而是我領著邵娜向某處進發。
街景這時候也起了變化,滾滾向前的車流不再像以前那麼令人畏懼了,城裏人看上去也不再那麼的凶悍霸道了。由於疾走,我不禁帶起了一陣風,路邊的行人紛紛避讓。甚至那些高樓大廈也不再一味高大,顯示出可親的一麵。
過馬路的時候,我差點沒被一輛帶掛鬥的解放牌卡車撞倒。司機從駕駛室裏伸出頭,大聲地罵道:“不想活啦,二哥!”
我並不覺得這是罵人話,就像我真是他的二哥一樣。邵娜趕緊上前緊緊抓住我的胳膊,臉色嚇得煞白。然後我們過了馬路。
終於到了北下路旁邊的三條巷。十年過去了,它還是那麼的僻靜。腳下的石子路隔著鞋底硌著我的腳,讓我覺得那麼踏實。我又看見了煤炭店、老虎灶、剃頭店門前旋轉不已的幌子。衛生院長長的圍牆上探出盛開的月季,似乎還是十年前的模樣。這番光景不禁使我激越的心情稍稍平複下來,變得複雜難言了。腳步也不知不覺地放慢了。邵娜終於和我走成了並排,她仍然在勸我:“曉飛,還是別去了吧。”
“我就看一眼,沒準爸爸不認識我了呢。”
“別把老人嚇著了。”
“不會的,我有數,你盡管放心。”
“等把手續辦完了,回了南京,再向你爸爸報喜也不遲呀。”
“要是辦不下來呢?再說,我也不想再來南京了。”
邵娜急了起來——八成是故意的:“你怎麼一點信心都沒有?辦這種事哪有那麼順的?總會碰到困難的。金處長不是說了嗎,隻要知青辦出一個證明,他們就接收。”
“談何容易,”我說,“要是我爸他還能動,讓他跑一趟肉聯廠,證明我是他兒子,也省得我去開證明了。”
“你真是在鄉下待久了,腦子轉不過來。”邵娜說,“這種事得單位出麵,私人證明哪能行呀!”
反正,她就是不希望我去看父親,這點我已經看出來了。我也懶得多費口舌,對邵娜說:“反正我想去看看。”
說話間我們已經來到四十八號大院門口。邵娜知道不可能再阻止我,蹙著眉頭說:“那你進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我也不勉強,用手整了整衣服領子,就推開鐵皮大門進了院子。
我們家住在院子東邊的那排平房裏,左手第二個門。很久以前,左手第三個門也是我們家。“文革”以後,我下放以前那間房子就被父親單位的一個軍代表的親戚給占了,理由是我們家一共兩個人,一間房子夠住了。這當然和父親遭到批判有關。他長年待在五七幹校裏,接受勞動改造,實際上後來我們家裏隻有我一個人。然後,我和父親掉了個個兒,我去了廣闊天地,他因為身體原因無法繼續參加生產勞動,回了南京。父親的問題也有了初步結論,叫做“靠邊站”。工資照拿,但需要在當地居委會的監督下從事改造。一段時間以來,四十八號大院裏的公共廁所就是歸我父親打掃的。所有這些信息都是我下放的頭幾年裏從父親不多的幾封來信中得知的。畢竟十年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