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總是背影,道路擁擠而狹窄,人影高矮錯落,一撥一撥地往前擁。因為陌生而交織層疊,因為同道而沉默寡言。偶爾有人側過頭,與人招呼,正像某一株樹上一片飄展的葉,讓後麵的人看到一張如樹葉般的臉。完全扭身回跑的,必定是想起了遺落在某地的重要物件,如陡起的一陣風,吹亂了原有的秩序。
性急的人插縫隙走到我的前麵,我加快腳步時,也會超過一些人,我總以為自己在前進。
六
村裏與我們同年歲的人都已作古,生命最後的哀歎與他們嬉歡的某一塊地已經永久地粘連。生得平常,活得牛一樣賤,去時悄無聲息。
我們住過的房子成了一個土堆,活著的人說不清那間泥巴屋是在哪一年裏坍塌的。土堆上聳立著一株比鄰家房子還高的葵樹。長出什麼雜草歪樹來不足為奇,生出如此高大漂亮的一株葵樹,的確是一個奇跡。葉片堅挺肥碩,一瓣足有十把葵扇那麼大。濃鬱的蒼翠,帶著等待已久的感傷。
難以想象,我們少時住過的房子就一株葵樹那麼大。
村裏沒人想著要在這塊地上建新房,好像樹的生命來之不易,帶著好些靈性。他們逢人就說,這是城裏伢妹崽住過的地方。房子本來不結實,自然留不住你們。
隻有不安分的人知道,留不住的是一顆漂泊的心。
想去哪裏和能夠去哪裏? 能幹什麼和不能幹什麼? 那些年,想法很多,雲裏霧裏地浮著,水一樣地飄著,都紮不進地裏去。
我們終究當不成農民。
七
與河水的枯竭相反,路在飛速發展。密織成網的路,使一個農村城鎮活力無限。
大路小路,柏油路、碎石路、泥巴路、石板路,遍布城鎮鄉野,不能進小車的荒涼旮旯已是稀少。
少時總有走不出大山的感覺,那份惶惑、那份神秘沒有了;少時喜歡在山裏唱歌,聽回聲響徹山壁的喜悅沒有了;隔山喊話的興奮勁沒有了;少時有過的祈盼、有過的夢想破碎了。
那夢,一心想著飛過重山疊嶂而生出了翅膀;那翅膀呢?飛過重山疊嶂後便開始斷裂。
沒有了擋路的山,世界突然變小了。
八
一條河水和一條鐵軌,它們反複交叉,多少年中,在我的記憶裏顛簸。
四十年, 讓一條河水幹枯, 其實,那一條鐵軌也早已被廢棄。我生命的旅程,原本就沒有終點。
有一天,你必然會醒悟: 終究抗拒不了世事的變幻,抗拒不了時間的作弄。時間,不會因你的想象、緬懷而停滯不前;不會因你的“知青歲月”而倍加憐憫。
一條河,擁有過你的青春美麗,你,同樣擁有過它的絢爛。
隨水流逝的浪花,有過動聽的歌唱。
九
別說一條河老了,其實,沒有一個人能活過這條河。
一股水,可以折射蒼穹的一角。一條小河呢?水流斷斷續續的流淌,十年、二十年後再來,也許,它已漲滿成大河。它必定不會死去。
人若真有靈魂,想必也會遊走,如一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