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尋找一座墳塋(1 / 1)

37.尋找一座墳塋

我們在楊家山上轉了很久。在山頂上遇見一個農婦,她說,那墓在下麵呢! 她比我們更熟悉。

四十年,我們與你的距離何嚐不遠?

少時,以為將你葬得很高,實際上你就睡在山腰裏。麵朝家鄉,是你的家人唯一的要求。如果不是尋到了刻有你名字的石碑,我們會找不到你。

在一堆亂茅棘籬之中,你安安靜靜地沉睡了四十年。

印象中你說話不多,沉靜得有些孤僻。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白白的皮膚、兩條烏黑的小辮在肩頭搖擺,豆蔻年華的姑娘,在1966年的一天離開了你還未看夠的這個世界。

那真該詛咒的1966年!

你之後,還有十多人相繼離開了我們。你,楊誌一君,卻是第一人,也隻有你一人留在了白水的楊家山。

事後才知道,你和你的父親曾在一個農場生活過,你常和幾匹馬呆在一起,後來學會了騎馬。因為你的“家庭問題”,你沒有考上大學,你和我們一起下鄉而沒有選擇去那個有馬為伴的農場。

也許,你認為“知識青年”的身份能讓你找回做人的尊嚴。

恰巧縣城的養路班就設在我們大隊的地段,有一匹馬讓你看著喜歡,看著就想騎。那匹馬每天幫著養路工人推石滾,絕非一匹桀驁不順的烈馬。而你,下鄉的日子裏並不快樂,也許,你總在尋求著一種盡情宣泄的方式,你渴望著從鬱悶的心底裏迸發出一聲長長的呐喊。

始料不及的是,就在你跨上馬的刹那間,一部汽車急駛而過,馬突然受驚將你摔倒在地。

你喊出了一聲,不是悲憤的呐喊,而是一聲絕望的慘叫。

僅僅幾秒鍾,你身邊所有的人都未反應過來,悲劇就發生了!

楊家山,原本是一座石頭山,內核是石頭,表麵亂石、荊棘密布。有人想要改造這座山,他們認為山的位置不好,它立在一大片稻田的中央,影響了欣欣向榮的開闊景象。

1965年的大年初三,“知青突擊隊”的六十多名知青上山了。在公社、大隊黨員幹部的帶領下,他們喊著“誓把荒山變茶山”的口號,唱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歌,頂著凜冽寒風,披荊斬棘,搬石頭、挑水上山,種下了幾百棵油茶樹苗。

一時間,“白水知青”聞名整個江永縣,《 湖南日報 》、《 長沙晚報 》都有報道。在長沙的家長奔走相告,爭相傳閱。

你就是“知青突擊隊”中的一員。

最終,人力勝不了天,狂熱融化不了一座山,石頭沒有腐朽成泥。楊家山短暫的燦爛春光轉瞬即逝。

我們還修過兩年河壩。浩浩蕩蕩幾萬勞動大軍中知青都是主力,哪裏最艱苦哪裏就有知識青年! 男生打隧洞、開山鑿石,女生緊跟著抬石頭、挖渠道。

夜裏,農田歇息之時便是我們幹勁衝天的時候。長堤上高掛著一線電燈,青年突擊隊的競賽開始,比誰挑得多,比誰挑得重,最後評比誰的思想最紅。

每一天,連續幹十多個小時,目標簡單明確。我們幹得單純、快樂!

指揮長認為我是可塑之才,讓我當上了農民技術員,有大半年,我每天背著兩米長的標尺跟隨勘測的技術員奔跑在荒山野地裏。

水渠建好以後,不能引水灌溉。

至今,一條貫穿幾個公社的幾十裏渠道依舊荒在那裏。

也許,我們每人心中都有一座墳塋,一座真誠屢屢遭受嘲弄的墳塋!

如今,楊家山已是受難者的庇護所。

山裏,總有一塊地,收留一個流浪的靈魂;總有一捧土,撫平一個人的苦難。

葬在楊家山的不隻你一人,但願,你不會覺得孤單。要說紮根,你是我們中唯一紮根在這片土地裏的人。

你泉下有知,一定知道我們看你來了;你若有情,一定知道與你同一個小組的男生楚怡和開宇受白水全體知青的委托,在1994年專程來為你修了一個像樣的墓,並在墓前特別為你立了一塊白麻石墓碑,上麵雕刻著“長沙知青楊誌一之墓”。

找到這塊石碑,我們才找到了你。

碑完好無損,連同你的整座墳塋全然隱入了楊家山的石頭和荒草之中。你泉下有知,必定聽到了因我們的到來那些如浪的荒草刺籬拍擊石頭的陣陣哀鳴;你必定感覺到了一群返鄉者的心的隱痛。

說是來看你,其實,也是個人的一種心祭。

一座荒塚,無法與你的名字相連。我真切地感到,與純粹無瑕有關的一切已成過去。

有些痛,真無法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