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城市夜遊人(2 / 3)

往東走是火車站,老遠就看到鍾樓上的“朝天紅辣椒”在眨眼。那個紮著兩條小辮匆匆趕車、爬車、在鐵軌上奔跑的女孩她細小的身軀,天真的笑臉和聲嘶力竭的呼號已隨滾滾濃煙而逝去。

那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旅程又算什麼呢?那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旅程又算什麼呢?水流不盡,潮起潮落;鐵路縱橫,轟鳴不息;河流與鐵軌永遠是旅程,而城市卻是歸程。城市可以永遠不變,人們卻因它而改變著自己的旅程。

我最終是朝北走了。

北邊是老城區,街道密密匝匝,幾條百年老街就深隱其中。我走進了一條熟悉的老街,往深裏走,一種濃濃的陳年老酒的熏風撲麵而來。靜心聆聽,那些爬滿藤蔓的青石磚牆之間隱約響起了悠悠的古樂鏗鏘之聲,就像一段戲文的開始,咚鏘咚鏘咚咚鏘,聲聲敲打在你心上。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感在我心底裏彌漫開來。磚牆向前延伸,樂聲漸漸地稀薄,路燈漸漸地明亮,幾道雪白的強光處,已是高樓聳立。

我琢磨著,在我少時住過的房子前停住步。房子已經建成了掛有店鋪招牌的四層樓房,我還認得出。麵對筆陡的牆麵發亮的白瓷片,我驀地想到,有黑色瓦片的尖屋頂和報紙糊的木板壁的老房子,與眼前這條長街已經永遠無關。從亮著燈光的窗口可以看到裏麵老老少少圍攏一圓桌的人在咧開嘴笑,可以看見火鍋的熱氣衝到了天花板上,而就是聽不到一丁點兒笑聲。門外傻站著一位夜遊人。

我夜行的歸程仿佛就是這條老街。我少時的每一個大年夜,就是在這間屋子裏度過的。母親在一個瓦陶的火缸裏燒起柴火,屋子裏燒得熱烘烘的時候,姐妹們就輪流著在一個大木盆裏洗澡,洗得幹幹淨淨換上新棉襖。在新年的爆竹聲響起的那一刻,母親會將一些銀亮的硬幣投進每個人的儲蓄罐裏,那一串串清脆的叮鈴聲讓我心花怒放,我覺得我是世上最富有的人。

印象最深的還是夏天炎熱的夜晚,長街上沿兩邊的階基會擺滿兩行竹床,竹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連起來有裏把路長。一到傍晚,女人們用洗菜水洗澡水洗衣水潑濕一街,將暑氣趕跑。男人們搬出竹床,擺開長長的陣勢。夜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睡在竹床上。男人光著上身,女人穿著薄薄的汗衫短褲,家家的屋門敞開著。躺在竹床上看天空,隻看到一條窄窄的晶瑩閃爍的銀河。銀河下,長長的竹床上響著女人們用蒲扇拍打蚊蠅的啪啪聲和男人安穩的鼾聲。一些不安分的小娃崽赤條條地在竹床與竹床的窄縫中鑽來鑽去,時不時發出幾聲小狗得意似的怪叫。偶有臭豆腐挑子來湊趣時,就是長街上最熱鬧的時候。人們經不起挑夫的一聲高過一聲,聲聲敲在你喉嚨尖上的叫賣聲,家家都會買幾塊來吃。他們可以空著肚子睡覺,但抵擋不了又臭又香又辣的臭豆腐氣息,那氣味經久不散。

幾個害羞的女學生不願睡在竹床上,她們手執小扇,結伴散步。常常是從我家對麵那盞豆芽形的路燈下開始走,走到街的盡頭又轉回來走,一路上,輕搖起滿扇的星光。直走到擋不住瞌睡了才在這盞路燈下分手,各自回屋裏睡覺去。看得多了,我總覺那盞豆芽形的路燈下有小姐妹們的一群塑像,她們憨態可掬,笑容裏、發梢間,輕盈的步態中盈滿了星星的亮光。

豆芽形的路燈還在,一瓣彎著脖頸的豆芽換成了兩瓣豆芽向南北舒展的形態,還像我的小姐妹們婷婷的身姿。已經太過遙遠的事,今夜在這條冰涼的長街上竟然鮮活了起來。像從每一個亮著燈光的窗格裏剛剛拋出來的一幅幅舊圖片。窗格裏的人守著窗格裏的快樂,夜遊人擁有著這寂寥的長街,豆芽形路燈的白光,紛紛揚揚的雨絲的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