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城市夜遊人
今夜,這座城市隻有路燈亮著。天穹關沒了所有星辰的光亮,三三兩兩的夜遊人拖遝著腳步,大年三十除夕夜,他們擁有著這座城市的寂寞。這座城市突然靜下來,和一座空城差不多,馬路縱橫無數,條條通向寂寞。人們不講究三百六十幾天的活法,除夕夜卻是關起門來過,要將自家的燈火撥得紅紅火火。冒著肉香的火鍋將你團團圍坐的親人的笑臉映照得喜氣洋洋,你不會在乎那麼寬闊的馬路,那麼多華貴的路燈隻屬於幾個夜遊人。
路燈的白光懸在半空中,百無聊賴地閃耀著,長長的雨絲被照得發白,飄飄揚揚。每一行路燈的盡頭是夜遊人的目標,而目標不是夜遊人的歸處。
等待你的也許是一個空巢,你不想撥亮空巢的燈火將自己照得一無是處,你隻是想喊幾聲。在這座寂寞的城市裏,空曠無人冷風橫掃的馬路上,團團寒氣與長長雨絲的撞擊聲裏,你尋找著一個你想要的聲音。
聲音是可以穿越時空的,你常常會感覺一個聲音的存在和擁有著這個聲音的人的氣息。你想抓緊它的同時,腦子裏開始混亂,正像你思念一個人,晃動在你眼前的又是另外一個人。
你很快就明白,那個聲音隻是細雨絲絲的飄揚聲,在這個寒冷的大年夜,它們會凍成冰條。
有一個聲音越來越清晰,那是一雙笨重的皮棉鞋在鋪著薄冰的水泥路麵上拖過的嚓嚓聲。寒氣團團細密地在我身上滾動,悄悄地吮吸著我生命的熱氣。在這個靜謐的空間寒氣與熱氣的融合,我該為我的冒著熱氣的生命而驕傲麼?不,是我渺小的身軀、細小的熱團掉進了巨大的冰盤之中,我的肉體因而有了顫音。
我走著,我的生命被一個命定的旅程牽引著,我必須不停地走。我剛剛是從一間暖烘烘的房子裏走出來的,和一位八十多歲白發蒼蒼的老太太,一個麵色紅紅的女孩兒一起吃的年夜飯,然後我走出了那間房子。
我和這位老太太已有了十多年的距離,十多年的時間有一個不變的印象:孤獨的可敬的老者。女孩兒和她的距離倒是越拉越近,她已經高過老太太兩個頭,白皙的圓臉上兩朵玫瑰紅一年四季不變,大年夜,她穿著嶄新的大紅色長棉褸,像一團燃燒得正旺的火焰,她身旁枯瘦得發黑的老太太恰似一團黑炭,她使女孩兒的火焰越燒越旺了。
此刻祖孫倆正圍著紅紅的火爐,笑談著身邊的事,將寂寞拋到了門外。
有一種很難說清的東西在我的思想中翻來覆去地折騰著:敬重不同於熱愛,熱愛不同於可以手指撫摸的親近。麵對老太太那張嚴肅的臉膛時,我想起了我的早逝的親娘。老太太的頭總是昂著的,人前人後亦如此。我的母親常常是低著頭,她總在探著路走,她的前麵似乎有探不完的路。她睜大眼睛看著你時,黑眼珠又大又亮,像麵鏡子,照著你的模樣。看著她的眼珠,聽她說話,不管她說什麼,你會認定她的話是對的。
正是在我想起了母親的那一刻,我走出了那間暖暖的房子。
這是一座生我養我的城市,今夜卻因它的寂寞得無遮無擋讓我有些茫然無措,我在中心廣場停住步,往哪方走呢?
往西走是一條黑咕隆咚的河水,它是這座城市的大口岸。我見過多少艘汽輪,多少擱淺的貨船和佝僂爬行的纖夫;多少氣勢雄雄滾滾打來的排浪,多少從容悠然嘩啦輕唱的白浪花;多少潮起潮落啊,多少被渾水連根拔起的老樹和老樹上呼救的孩子。正是這條河流,曾經將我送到遠離城市牛羊遍野的村落,又將我帶回到這座城市裏。有好幾年,我的旅程就是一條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