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城市夜遊人(3 / 3)

很多年前,老街口實際上是老城門,人們也就習慣了叫城門口。城門口有一家遠近聞名的粉店,粉條寬寬的白白的軟軟的,肉絲和著菌油的香氣香飄一條街。我上學時每年生日的那一天,母親會帶我去這家粉店吃上一碗米粉。她就站在門外,隔著玻璃朝我笑著。

這家粉店還在,門開著。我選擇了一張靠門的方桌朝街坐下。也許因為我是這個大年夜唯一的客人,店主人笑開了一臉的菊花,他用一個細瓷的藍花大海碗滿盛著米粉端端正正地放在我的麵前。粉條寬寬的包白的軟軟的,肉絲和著菌油的香氣撲麵而來。我細嚼慢咽,總想品出讓我念念不忘的那種味道來。

突然,幾聲巨響打破了小街的寂靜,破空而來。轟隆隆的花炮聲,劈劈啪啪的鞭炮聲將屋外炸得通明透亮。

我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嚐完一碗米粉,我還未洗心革麵,新年就披著成千萬朵燃燒的火焰以武士般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捷來到了!緊接著是一陣陣震耳欲聾的叫喊聲,人們衝出了房門,擁上了街道。中國人習慣了隻要一聲令下就會勁往一處使,何況是新年零時的炮聲呢?住在高樓的人推開了窗戶,將花炮射向天穹。刹那間,穹隆的門衝開丁,華光流彩,天地間斑斕絢麗成一體了。

足足有兩個多時辰後,四周方靜下來,又如同一座無人的空城。爆竹聲戛然而止後有好長一陣死寂,隻有那些在半空中眨著眼的路燈讓你感覺這座城市這條街還活著。

我走著,踏著厚厚的簌簌作響的花炮紙屑還在想,城市一夜的寂寞是有意地編排著盛世的美麗。人們擁上街道鳴放花炮時,那種近似瘋狂的大笑,沒有虛偽,沒有邪惡,沒有絲毫的做作,人的本性已被忽略,惡人變得善良,善人變得美麗。如果說人世間的困苦、仇恨曾經存在過,那麼也就在這撼天動地的炮聲中灰飛煙滅了。也許因為這種大笑太簡單太用力,因而不能長久,很快也就疲累了,他們撤回屋子,關窗熄燈,酩酊酣睡。

幾聲汽車的鳴叫聲在街那邊的馬路上驚起,穿過沉沉幕帳。粗暴的尾聲中慢悠悠地響起了哐當哐當的黑鐵鬥車的聲音,由遠而近了。毋須多久,人們在忘情的鬧騰中製造的滿天飄灑過的紅紙屑,連同那個瘋狂的瞬間會消失得不留痕跡。

馬路上的溫度升高了許多,空氣中彌漫著花炮的暖意,使這個雨絲可以凍成冰條的年三十夜竟有了溫度宜人的氣息。路旁的梧桐樹枝搖過來一陣陣清香,清香中隱隱透著迷人的春意。

有東西從我身上悄悄地剝離開,是團團寒氣,是雨水在一層一層一滴一滴地消融,我體內的熱氣迅速地膨脹。有幾片紅得透亮的花炮紙片在路燈的白光中奔跑著,速度很快,它們越過了夜遊人,倏忽間了無蹤影。我生命裏命定的旅程又該繼續了。就在老街被花炮炸成白晝的那一刻,沉於幻影中的我也被炸醒了。我的第一個驚覺是腳下鋪著薄冰的水泥路麵依然堅硬厚實,我不會隨風隨幻影而去。

這座城市還是我不變的歸程。

原載《 散文 》2002年第8期

入選《 2002年散文精選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