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天上人間(1 / 3)

32.天上人間

我認識鍾以勤先生是在1976年初,當時他還未摘掉一係列“反”字開頭的帽子,隻是解除了對他的監管。

他就坐在麗萍的美工室裏的一張靠背椅上,五十來歲的年紀,身穿一件已經看不清原色的長過膝蓋的工作服,麵色蒼白,雙目深陷。我進去時,一道溫和的光束朝我直射過來,那是一個春日的中午,因為有了他和一群環繞他的學生,屋裏有了陽光的氣息。

他看見我的第一句話是,你的形象很有特點。畫友周雄、麗萍就說,今天你就當模特吧。平時我們是互相畫,輪到誰做模特誰就聽調擺。我怯怯地坐在他麵前,告訴他我要趕下午五點進晚班的時間,隻能畫兩三個小時。

他說:“很好,可以畫一個頭像。”話音帶有濃重的江浙口音。

那些年,我的眼睛受盡了紅色宣傳畫的刺激,它們看似絢爛卻足可以使你成為色盲。我進工廠後也加入了畫紅色宣傳畫的行列,基本上是用紅、黃原色畫,畫“寶畫”時,人物暗部不能用黑色。結果亮部亮不起來,暗部沉不下去。

鍾先生用大筆畫,哪怕是細部,握筆的手勢也很特別,幾乎是握在筆杆的末端。我後來反複體味過這種握筆方法,感覺運筆更自如,運筆的過程中情緒的調動以及思維的敏捷被迅速地調整起來。

“你是印度人還是巴基斯坦人?”他笑著問。我說我是湘潭馬家河邊出生的。“哦,馬家河的水一定很特別。”他的幽默使大家笑起來。

我的眉眼距離很近,按命相的說法是眉壓目,青年時運不好。

過了兩個多小時,他放下了畫筆。神情有些亢奮。

這是一幅略帶憂傷的少婦頭像,褐色調。齊肩的黑發畫得很蓬鬆,棕黃色皮膚隻幾大筆,不生硬而顯現著女性的柔潤,背景的襯布和淺黃色花衣的顏色用得很薄,很多地方露出畫紙的空白。他著力刻畫了一雙眼睛,畫得細膩傳神。看得出來,他的顏色隻用來畫感動他的部分而不拘泥於細節的完整。

我想,如果我冒冒失失地畫他,我會拿把大刷子,蘸滿調色板上所有的顏色將他瘦弱平板的身體刷出來,然後用調色刀刮出他棱角分明的五官。

早就聽麗萍說過,鍾先生是1953年畢業於中央美院華東分院的研究生,指導教師是蜚聲中外畫壇的林風眠、吳大羽先生,與當代著名畫家吳冠中先生是師兄弟,湖南油畫界的奠基人之一。“文革”一開始,厄運就一直伴隨著他,他被趕出了學院,生活漂泊不定,先後被迫搬了十三次家,搬得隻剩下幾口木箱子,最後全家四口人租住了郊區一位菜農的半壁茅舍棲身。

他說:“你可以不去上班嗎?我們繼續畫。”

麗萍告訴他,羅丹需要休息了,羅丹是個行車工,精力不集中會出事故。

“行車?”他瞪大眼睛看住我。麗萍打趣道,鍾先生隻知道畫畫,不知道什麼是行車。我告訴他,行車就是大吊車。我每天開著五噸的行車在車間上空的軌道上飛來飛去,配合維修工人修理組裝各種機床。

“你開行車時害怕嗎?”也許他找不出我瘦弱的身體與重型機器相關連的符號。我不知怎樣回答他,我雖單薄,但經曆的事情已經太多太多。麗萍說:“羅丹當過知青,能吃苦的。”

他沉默了,眼睛裏流露出一種特別憐惜我的目光。以後我每次遇見他,都會麵對這種目光。我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毫無保留地向他傾訴我所遭遇的種種,在我孤寂的心中,開始有了一道父輩慈祥的光芒。

我想先送他去汽車站然後再去工廠上班。他說他喜歡走路,每天從嶽麓山下走過來,彎過長長的湘江水,有十多裏路。

他向我們抬抬手就走了。一雙半舊的工廠鉗工的大皮鞋是一位學生送給他的,顯然不合腳,很遠還聽見他走路的聲音。那種鐵掌在柏油馬路上拖過的聲音又響又長,是一種不合群的孤獨的聲音。麗萍傷心地說,他身無分文,四分錢汽車票都買不起。

聽說他每天很早就會走過河來,帶著涼涼的河風。學生們輪流請他去家裏畫畫。他的學生甚至學生的父母、兄弟姐妹、親戚朋友都樂意當他的模特。他在麗萍的工作室裏畫得最多,那是一間地處市中心,窗戶臨街的大閣樓。樓板年歲已久走路一閃一顫的,但光線很好,能坐十來個人。工作室的美工全都成了他的學生,大家環繞著他,敬愛著他,輪流當模特,說說笑笑。那些權貴們漠視他的難以企及的才華,他也就樂得在不被理會中以自己無比珍視的方式生活。我每逢轉晚班,白天都去麗萍的工作室畫畫,那段時間畫了很多油畫習作,人物、靜物、風景畫。我欣喜地發現,對繪畫藝術的渴慕與追求已經在我鬱悶的心中悄悄地發芽、生長。在那段每個單位必須揪出5%的壞人的人心惶恐、互相防範的年月,我卻走進了充滿友愛、擯棄了利欲與貪婪的藝術小天堂。

我去鍾先生家時,那片農舍已被鏟平,在推土機鏟到茅舍屋角時,鍾先生一家被允許搬到學院內,住進了一間學生宿舍。那是一間陰暗潮濕的房間,房門正對著整個一樓的漱洗間和廁所,水龍頭長年是壞的,流水不斷。我們踮著腳尖踩在幾塊紅磚上方能進屋。

房間裏正好有四張學生床,師母高興地說,全家四口人的睡覺問題解決了。靠門的屋角有一個煤爐,上麵的水壺冒著暖洋洋的熱氣。

鍾先生的畫就放在高低床的上鋪。晚上睡覺時再一幅幅地移到書桌上。他說這床很好,白天放畫,晚上睡人,大小正合適。鍾先生視畫如命,春天潮濕,牆上掛滿水珠,他和師母就在四張床上將畫移來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