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很冷,我為了抓緊時間畫畫,課間也不休息。鍾先生用手套焐著一杯熱茶送到了課室,送到我的麵前。很多時候,我無法將他與學院那些麵容嚴肅、風度儒雅的教授連在一起,他走近我時,如同一位慈祥的父親,一位知冷知熱知心的朋友。
在他的畫室小坐是一種享受。他落實政策後有了畫室,有了職業模特,可以畫長期的人體習作。他有了工資,可以買油畫顏色和好的油畫布。可以說恢複工作的這段時期是他藝術的頂峰期,他的被壓抑了漫長的二十年的藝術家的激情不可遏製地煥發出了異彩。
有一次我去他的畫室,他正坐在一幅畫前出神,我喊他,他看著我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來,快過來看!”
這是一幅剛完成的女人體習作。女模特是睡在模特台上的,頭向胸內彎著,一蓬長發蓋過一隻手臂,形成一片向外延伸的黑色,臂部高高弓起,構成了一個尖角朝上的三角形。他有意識地誇張拉長了模特的軀幹和臂部部分,使這一部分的色彩成為畫麵的亮部,手和腿、深藍色的襯布全處理在幽冥之中。這是鍾先生的富有個性色彩的有強大張力的油畫語言,色彩和造型對視覺有很強的衝擊力。造型之簡潔洗練、色彩之厚實沉鬱、情感之熱烈奔放,很接近梵高的《 阿爾婦女 》和高更的《 塔希堤婦女 》。
80年代中期,西方藝術擁入國門,一些青年畫家熱衷於模仿和學習西方現代藝術表現語言,盲目地反對傳統。狂熱過後必有清醒的思索,他們所追求的藝術語言,鍾先生早就解決了。鍾先生的作品既有傳統精神和現代形式的結合,個性色彩的誇張與自然樸實的和諧統一,又有深邃的思考與豁達的思想境界。
他們開始驚呼:大師就在身邊,我們身邊就有梵高!
在鍾先生最後的日子裏,我和麗萍、周雄常常相約去看他,十有八九他不在家。教師宿舍在半山腰,順著一條斜斜仄仄的山路上去,有一股泉水從山縫裏湧出來,鍾先生每天提兩個水壺上山,在山上靜坐一會,再接滿兩壺泉水下山。
沿著山路走,老遠就看見他坐在石凳上。這是一塊小小的凹進山腰的空地,像是哪位神仙過路順手拿走了一塊石頭似的。下麵是水庫,山上的人喝泉水,山下的人用水庫裏的水。
他的煢煢孑立的背影如一截光禿禿的黑色樹杆,幾縷白發在樹尖飄搖。像耽於冥思的孤獨者,在山的靜謐中尋找著庇護,在默念著什麼。我突然悟道,這條仄仄的衰草、樹籬、刺蓬連著空地的山路,實際是一條通天的曲徑,猶如鍾先生坎坷人生的寫照。
他看見我們來了,麵露喜色,招呼我們在石凳上坐下。這真是神仙呆的地方!清涼的空氣中夾著甜絲絲的氣息,旁邊是泉水丁冬,下麵的水汽升騰起乳白色的薄霧,後麵是能避風雨的山的屏障,泉水邊有一株蒼老了千年的楓樹,也許是深得泉水的滋潤,枝繁葉茂,傲然屹立,山風一來,樹葉飄落如同紅葉瀑布。真靜啊,隻有鳥雀的鳴囀,落葉飄舞的沙沙聲。
我想,他心靈的獨白在萬物中隻有一種聲音方能接納,為之包容。他尋覓的聲音就在這一清靜自在,無塵無染、飄逸著山野芬芳的來處。
我走近他,感覺他清瘦的麵容上有一種陌生的寧靜,他的神情似有了某種皈依,他的傷痕累累的心中有了超然物外的灑脫。對他來說,天上人間的變換也許隻是瞬息之間!
我想起了他在80年代的一幅油畫創作《 天籟 》,一個微睡的女郎斜坐在窗口,輕鬆隨意的體態構成了畫麵斜斜的三角形,左角有藍色的繡球花,絳紅色的雞冠花,有隻小貓乖乖地凝視著女郎;窗口很大,通向一個廣袤的寧靜的世界,連綿起伏的遠山、深邃的夜空幽藍幽藍,山角掛著一個溫和的白月亮。黃色上衣使女郎的上半身和頭部成為畫麵的亮部,女郎側睡的體態為夜色勾畫得美極了。
靜啊,隻有大自然的聲響,然而靜謐中透著空靈,構成詩意和恬淡的境界。
這是鍾先生最後的一幅創作。也許是種預示,先生已經在尋找一種物我兩忘、其樂融融的歸去。世界之大不是每個人都能走進太陽和月光的沐浴之中的,享受太多光耀的人未免懂得珍惜,生活在冥暗角落的人,便有了終生對於光熱的追求。
鍾先生就是一個終生追求光熱的人。
我總是想,鍾先生的靈魂就是在那塊空地上起飛的,因為那個位置離天上最近。他的魂靈歸於西天極地如同他的淨化的肉身投入了大自然的懷抱。西天也有山巒的回響,有清泉丁冬,有鳥雀鳴囀,無憂無煩又無羈無束。他的靈魂可以留駐安歇了。
我願我師手摩蒼天重抖擻,為人間揮筆潑彩,染一片清新明麗的顏色。
原載《湖南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