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空間太小,我們幾個人輪流拿著畫到窗口看,然後又經過幾雙手移到另一張床上去。他的畫很多,郊區的菜農、擺地攤的婆婆、拿煙鬥的老人、普通婦女等都成了他畫中的主人翁。他很興奮地說,畫這些人很過癮,可以大膽地使用黑色和很重的褐色來畫。因為買不起油畫顏色,低劣的油畫紙也是學生從印刷廠弄來的報廢的硬紙刷上膠簡單地製成的。
他的畫全都是薄畫法,以他銳利的眼睛、敏感的心靈抓住模特最為感動他的形象特征迅疾地勾畫輪廓,而後大筆揮灑,短時間內一氣嗬成。很接近中國畫的大寫意,畫風老辣、雄渾,既不屈從於表麵的真實,肖像畫傳統的藝術標準在他的筆下也變得無足輕重。
他畫得最多的是一些淳樸天真、不忸怩作態的普通婦女,他讚揚她們結實的體態洋溢著陽光的氣息,他隨意揮灑、動情地誇張對象的不和諧甚至是和諧部分。他和我說,畫得太實,並非就是本質的東西。
這間狹小簡樸的房間接待了數以百計的院外學生。如今,他的學生早已為人師,學生的學生中不少亦為人師,大家相聚時,談起那間陋室,還有種神聖感。
從屋裏走出來,感覺外麵的光線刺眼,當時已近黃昏,學院的林蔭道很長,貫穿著師範學院的整個北院。學院的老師、學生三三兩兩地在林蔭道上散步,嶽麓山上的風徐徐降落,很是愜意。出了院門過條馬路又是河邊的林蔭小路,水汽彌漫的水泥地麵上綴滿夕輝的光斑。我發現鍾先生出了院門以後,緊鎖的眉結豁然舒展。他是屬於大自然的藝術家而不屬於死氣沉沉的學府。
和鍾先生一起散步是一種享受,天上人間無所不談,他常常會沉默地走上一段,突然回頭盯住與他擦肩而過的行人說上一句:這人很有特點。有一次我們走出院門,路邊的小菜販正在收拾菜擔,一位青年婦女抱起坐在地上的小孩,在他的光屁股上拍了幾下,小屁股上飛起一層黃沙,她將小孩放在一隻空籮裏,另一隻籮裏還有一些賣剩的白蘿卜。她挑起擔邊走邊扯著嗓門喊:“賣白蘿卜喲,還有幾斤白蘿卜……”在籮裏搖晃的小孩大概隻有兩歲吧,圓睜著眼睛愣愣地看著我們。鍾先生一直目送著他們,連連說:好畫,好畫!他非常欣賞那位農婦粗野放肆的喊聲,他說,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活法。
我記起我的中學美術教師汪仲瓊先生的一句話,他喜歡看馬路上的電影而不愛看電影院裏的電影。鍾先生說他有同感。鍾先生也說起梵高,梵高之前,人物肖像畫隻是達官貴人訂購的借以炫耀家族的作品,講究均衡的構圖、富麗堂皇的色彩。梵高隻畫小人物,他著重眼神的刻畫,來揭示人物複雜痛苦的內心世界。鍾先生很動情地說,梵高的自畫像精彩極了,色彩的豐富,用筆的狂放使人驚歎不已。梵高畫田園風光,色彩絢爛; 畫樹,會畫出樹根痙攣地瘋狂地紮進土壤的神態,寄托了他為生存而鬥爭的意誌。
和鍾先生散步多了,我開始理解他是真正的喜歡走路,並不完全是因為買不起汽車票。厄運使他走出了課堂,接觸了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在這些率真的小人物中,他的被侮辱被損害的藝術家的心靈得以複蘇。獨自在人影幢幢中行走,有如心靈的孤獨的漂泊;但哪一天他不能走了,那才是他的真正的孤獨。
如今,他的靈魂已經西去,癌症晚期,已經藥石無功!
我得知他的病情後趕忙跑到醫院,看到鍾先生時,他的身體已經僵硬成了一塊墓石。隻有他的眼睛,那雙銳利的容不得半點邪惡的眼睛,那雙慈愛的真誠善良的眼睛,那雙狂熱的孤獨憂傷的眼睛是圓睜著的!我不禁潸然淚下。
1996年12月16日下午6時,嶽麓山披上了黑紗,風呼蕭蕭冷,鳥啼聲聲切,一位真誠的藝術家走了。他的學生,師範學院美術係副教授曲湘建等十多人聞訊趕來,為了給先生淨身,他們翻箱倒櫃竟然找不出一件像樣的衣服送先生西行,十幾個男子漢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鍾先生一生剛正不阿,淡泊名利,除了畫作,可說是兩袖清風。一些必不可少的床櫃都還印有公家的號碼。
鍾先生的弟子蕭沛蒼、鄒敏訥先生趕在先生病危期間編輯出版了《 鍾以勤油畫 》,這是先生西行最好的伴侶,他永遠擁有敬愛他的學生們和他傾注畢生心血的畫作。西行路上他不會孤獨。
學生們感謝蕭、鄒二位做了大好事,先生淒苦一生有所告慰,先生的藝術能長傳人世。蕭沛蒼先生卻說,你們說反了,是鍾先生教育和培養了我們。
我在37歲那年才圓了大學夢,這個夢圓得很苦。在畫友的幫助下,我從工廠調到了書店任美工。單位不承擔學費,三年中,每周三天的學習作事假處理,扣工資、扣獎金。還有一條件:屬於你的任務也得按時按刻完成。我常常奔跑在單位和學校之間,單位任務緊時不得不曠課。我住的地方離單位和學校都很遠,扯成長長的三角形,有時在單位上半個班再趕到學校時精力已經消耗殆盡,感覺極度的疲勞和虛脫。每天夜裏我還得畫一些廣告畫,掙得稿費交付學費和養家糊口。但不管怎麼累,隻要走進了課室,我的耳邊就會響起藝術天堂的聲音,我能夠聽到自己心靈的歡唱。
這期間鍾先生已經獲得了應得的待遇。課間休息我常在鍾先生的畫室小坐,他會給我沏上一杯熱茶,茶葉泛起綠色,霧氣直往我臉上衝,我心頭常湧起一種溫暖的酸楚。沒有大學文憑,我的美工工作很難長久。藝術上的追求和最卑微的願望綰結在一起,我覺得自己的形象甚至爭取文憑的動機很可笑。當時我居室的條件很差,兩間陰暗潮濕的小屋擠著祖孫三代人,在做油畫框架時也會力不從心。我告訴鍾先生,我改畫國畫了。他很理解,並說我的性格可文可放,適合畫國畫。他說起林風眠大師的國畫作品,不論是風景、人物、花卉,都有特殊的韻味,墨色厚重,色彩凝重豐富,如果沒有他早期留學法國的油畫功底是達不到這種境界的。他認為我的色彩感覺好,再畫國畫也可以畫出特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