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女知青的恐慌
一
我從看守所出來,正是1967年春寒料峭的日子,霜凍肆虐的土地滿目瘡痍。停留在土地上空的陰霾沒有任何散開的征兆,農人祈求的春雨下不來。村裏人無所事事,三三兩兩地在村莊周圍轉悠,雙手插進袖套裏,縮著脖子,身體僵硬地移動著。
知青組的男生陳文遠來接我,他在前麵走,我跟著他,十幾裏路,冷風蕭瑟,一路無言。自由的空間驟然變得巨大,大得我無法承受,身體飄著,好像怎麼用力也落不到地上去。
陳文遠是我們的組長,平時話就少。白水的男生女生,言語交流不多,但互相很信賴。
我跟在他身後走,特別有安全感。他後來投奔姐姐去新疆趕了十幾年的馬車,三十多年後再見到他時,已是烏魯木齊的一名特級數學教師。一個沉默勤勉的人能走多遠,能幹出什麼大事來,一點也不奇怪。
回知青組才知道,我僅僅是一幕悲劇的開場,或是一幕鬧劇的引子。1967年的苦難不是什麼特權,人人都有享受。有人因為說話口無遮攔已經惹了禍,有人參與了搶槍被列入了黑名單,有人的父母一夜之間成了人民的“敵人”。知青組每天都有人被叫去審查。
有天半夜,我們的房子被火把團團圍住,隻要有人丟進去一個火把,那座獨立於村莊之外的木屋很快會化為灰燼。組裏人全被抓走了,印象中好像就剩下兩個女生。
我好像被突來的一道電閃雷鳴打懵了,連害怕的時間都沒有。
當1967年第一場春雨淅淅瀝瀝下來時,溝壑遍布的土地喜滋滋地飽含著熱淚,貪婪地吮吸著。躲藏在泥土裏的草兒萌發搖擺成大片蔥綠。幽暗的山穀裏,芳香吐露的桃樹林下,村莊的石板路前,一條小河開始潺潺流動。花苞綻開,鳥兒歌唱,春天女神降臨了!雨後的天邊顯現了一道彩虹,老天有了笑臉,扛鋤下地了!土地一輪一輪地翻過來,滾滾黑浪,一直到山邊。
春寒一過,知青組裏的氣氛顯出了一些溫情,艱難困苦中男女之間有了一種同病相憐的關懷。男生開始談論戀愛話題,觀點似乎很明確:能夠送牢飯的就是最值得愛的人。女生都在暗暗地關心著某一個人,幫一個男生洗衣服、縫縫補補,悄悄地擁有著一份神秘。
春的暖意轉瞬即逝,溫情顯然太過短暫,殘冬的堅冰未徹底消融,春天女神抵達不了的角落,依舊孤獨地閃動著寒光。複蘇的土地孕育著愛的種子,卻創造了無限巨大的空間,讓愛懸浮著。
有一天,組裏來了幾個神色慌張的男知青,他們說,有一個知青被抓去了看守所,剃了半邊頭,整夜跪在看守所的水泥地上。我聽到那個人的名字就跑了出去,半道上被幾個女生攔住了。我呆呆地站在路邊,傻望著那一條通往縣城的肮髒的碎石路。路的前方灰煙滾滾,好像前麵有一座山塌了。
這條路四米多寬,從村莊出發到縣城有十多裏。它北連道縣,南往廣西,是一條交通要道。因為一條路,隊裏的田地被分成兩邊,下田幹活、去縣城養豬場挑豬糞、上山砍柴,都得經過這條路。我們常常在傍晚收工後去街上唱毛主席語錄歌,跳忠字舞,經常搞到夜深才回。農民看我們隊伍整齊又舉著紅旗,很不理解,你們去幹什麼?他們最不理解的是我們身上的那種狂熱勁。
走得多了,不覺得這條路有多遠,有多麼難走。
有天我在縣城遇到了一位畫友,他下放的隊與我隊相隔三十多裏路遠。因為聊到天黑了,他送我回村,在這條路上往返走了四五個來回。一路上,幾乎是他一個人說話,他談文化大革命的形勢發展,全國知青已經有了很多組織等等,滔滔不絕地說過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