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驚異,他才年長我幾歲,為何知道那麼多?
我站在村口,看著他的背影漸漸地融入了夜的黑,直到耳畔唯有陣陣蛙聲。涼風襲來,我突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
知道他被抓了,剃了半邊頭,還打得很慘,我心裏很難受。
那些天,隻要有一個男生被抓走,就會有一個女生偷偷地流淚。
有個女生為了藏好一個被抓走的男生交給她的日記本,費盡了心思。我是唯一的目睹者。那天夜裏,她神色慌張地走進灶屋,雙手把日記本抱在胸口,“怎麼辦?怎麼辦?藏在哪裏好!”
我指著柴灶裏燃燒正旺的紅火說:“放進去吧,如果被搜出來他會更慘。”我當時的心情糟透了,什麼地方都被抄遍了,還有何處可藏呢?
她的臉一下煞白,眼淚如泉噴湧。
我陡然明白了那個灰不溜秋的小本子對於她的非比尋常的意義,後悔說了句無情的話。
接下來,她盯住了灶角的一堆雜亂的幹柴。我眼見她一捆一捆、一根一根地搬開,然後將日記本小心地放在最下麵,層層遮蔽得嚴嚴實實。那些柴棍上滴了很多她的眼淚。
我屏住氣息,凝神觀望著她雙手動作的美麗,不敢弄出半點聲響。那一刻,她完全忘了屋裏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她保住了日記本,事後什麼也不說,更不和那個男生說。我是唯一的見證人,也不說。好像一說出來這事就不再神聖。
二
農民與我們保持著距離,他們知道了這群人的背景比鍋底灰還黑。有些青年農民管不了那麼多,對早已心儀的女知青展開了攻勢。也許他們認為,你們既然是有問題的人,高不可攀的顧慮就打消了,你遭了難,說不準我還可以保護你。大膽些的於是攔路表白;斯文的按老規矩請人來說合,幾遭拒絕的還有人得了相思病。有乘人之危的小人,夜裏躲在陰暗角落裏恐嚇女知青或是溜進屋裏企圖打劫,男生知道後,拿著扁擔守在門口甚至一群人去追捕,那些人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有天晚飯後,我獨自在灶邊燒水,突然有個人進來將一張紙條塞在我手上,我抬起頭來時他就跑了,借著柴灶裏的紅火,我看見了背影,是隊上的一個青年農民。紙條折成了工整的四方小塊,展開來見上麵寫著幾個字。我掃了一眼,字好像寫得很端正。這時,正好進來了一位男同學,我順手把紙條往他一遞。他看了一眼隨即就出去了。凡遭遇類似問題組裏的男生都會義不容辭,他們自發地充當起女生的保護神,處理令女知青頭痛的問題尤其幹脆。
以1967年單純的心智,愛與傷害、尊重與欺騙容易混同。我既看不透世界,看不透對方,甚至也看不透自己。愛情,隻是一種過於美麗的憧憬,而現實,似乎與一切浪漫無關。
一有情況,女知青形同遭遇了洪水猛獸,她們來不及思考就於惶恐中奔逃。事後細想,這種奔逃與對某個人的厭惡和防範還不能完全畫等號,更多的源自對時勢的一種頑強的抗拒和個人命運的悲憫。
原載2009年《散文世界》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