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兩個朋友幾天後就被轉去了另一間房。長夜漫漫,我的長夜成了我的白天。我在白天與黑屋為伴,半夜裏出去,接受審訊。牆上那個有幾根鐵棍的小窗,總像粘貼了一個頭顱的黑影,眼光恐怖,放出長長的藍色煙霧,致使屋裏總有些鬼魅翩躚的幻影,我把那些魅影想象成是抓我的和往死裏捆我的“敵人”。
半個月後我被放了出來,不需要什麼理由也沒有任何解釋,十五天昏天黑地糊裏糊塗地過去了。走出門來,回望一眼看守所的那座灰色大房子,心涼如水。
這之後有一天我在縣城街上遇見了他,他居然笑著朝我迎麵走了過來,我把臉扭過一邊去,我覺得這個人很無恥。我痛楚地感到,一種本該屬於人性的東西已被踐踏。覺得自己受了傷害,希望有人為錯事道歉,有這種念頭也隻能說明當時我很幼稚。
半個月的牢獄之苦,在我的身體裏種下了風濕病的病根。我回城治病期間,他還來看過我,這讓我始料不及。我家在城北,並不是很好找,他不知從哪裏打聽到了地址,居然找對了門。他站在我麵前時,互相都有些尷尬,他說來省城辦事,聽說我病了,就來看看。
在看守所的日子裏有過一次放風的機會,所有的犯人都出來曬太陽、跑步,放風是苦牢裏唯一的快樂。那天,我走出牢門時就再也邁不動腳了。陽光離我很近,卻陌生得不敢麵對,炫人的光芒刺得我的眼睛發痛,我抱住牆邊的一棵樹,便不再往前走了。
我的兩位朋友在一群男孩中間特別惹眼,她倆跑起來,小辮子一翹一翹的,那活潑勁好像是跑在學校的操場上。我眯縫著眼,看著一群人跑著,看著他們把高牆下的草坪圈成了一個亮晃晃的金盆。
就在放風結束的哨聲響起的時候,他走到了我的麵前,“你為什麼不去跑步?”也許不是在審訊室裏,他的口氣溫和了很多。
“我頭昏,走不動。”我說。他看著我,停頓了片刻。因為他的停頓,我多享受了一分鍾陽光。
因為這個記憶,我讓他坐在桌邊,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
我們麵對麵地坐著,隔著一張方桌,都不說話。沉默其實是最好的交流方式,對那些難以啟齒的話不說,難以辨清的事非不去品評,將自己完全置之度外,也許才能比較公平地看待一切。
那一刻的沉默,我感覺與他有了一種平靜的心靈感應,一種對於某些冤屈的釋懷。他應該和我一樣,離開校門不久,對於世事的變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懵懵懂懂中不該幹的事幹了。我平時比較靜,偶爾也會做出幾件爆炸性的事來,最後受到傷害的還是自己,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的也是自己。
或者說,我和他麵對的是同一個漩渦,他是已經站在漩渦裏的人,而我是剛剛掉進漩渦的人,我們都在劫難逃。如果我倆交換一下位置,恐怕也別無選擇。
或者說,我和他是同一個戰壕的戰友,我們共同懲罰過一個“敵人”,此刻,我還能去關懷那個“敵人”嗎?
他喝完一杯水,站起來,朝我笑笑:“我可以給你寫信嗎?”
我搖搖頭。
那是1967年深秋的一天,馬路上鋪滿了黃色的梧桐落葉。街口,紅旗飄舞,鼓樂喧天,紅衛兵正在整隊集合。那團濃濃的紅,已經染紅了半邊天。
我送他到馬路邊,看著他繞開那群人,走遠。
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
原載《散文世界》200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