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抓進看守所
聽說我出身不黑,他給我鬆了綁,“你知道為什麼抓你嗎?”他說,眼光有些詫異。
“和她客氣什麼,捆起!”衝上來幾個人又將我捆了。我聽到我的骨頭軋軋地響,手臂好像離開了我的身體,一下被反扭到了後背,身體觸電似地猛地一個大彎弓,頭幾乎貼到了膝蓋。我就以這樣的姿勢走完縣城一條又窄又長的雞腸子街,在人聲鼎沸中從兩排雪亮的刺刀下進了看守所,最後被人推進了一間黑屋。
半夜,在疼痛中醒來,模糊中一瞥,地上竟有幾絲白光。坐定良久,才看清那些白光是從牆上的一個小窗的鐵棍中擠進來的,屋裏朦朦朧朧的有了些輪廓,靠牆有兩張高低床,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因為新來的幾個年輕的生命,屋裏的一團黴氣被攪活了。
這間黑屋不知等了多久?才等來了與它共度寂寞的人。
昨夜,準確的說是1967年春節的零點,我被抓時,兩個好朋友來找我玩,被一起捆了。是我連累了她們。
冥冥中似有一種命定:我們三個都姓羅,都不到18歲,在一所中學同一個年級讀書,一起下鄉,現在又被關進了同一間黑屋。長得像“劉三姐”的是羅楚華,她還是我們學校的長跑冠軍;雙腿修長的羅堅是學校體操隊員,她倆都為學校捧回過獎狀。我喜歡畫畫,也有小畫家之稱。我和羅楚華同班,下鄉後又和羅堅同調去修過一座河壩。
“嘣”的一聲,木門中間一塊磚頭大的木板被推開了,有人送了一木桶水,說是給三個人用的。水桶比漱口杯稍大兩圈,我這才明白已經落到了什麼境地。村前的那條小溪,嘩啦啦的流水聲此刻在耳邊尤其響亮。哪怕是寒冬臘月,我們在溪邊洗漱、洗菜、洗衣,冰涼的溪水讓雙手凍得通紅,也能摩擦出好些溫暖來。
這桶水成了一麵鏡子,我看到我的臉上青一塊紅一塊的。這一刻,我的心開始變老。
一串串的“為什麼”在我心頭纏繞。
“嘣嘣嘣”的聲音響過不停,關進來的人顯然不少。有人用槍托敲門,叫著我的名字。我走出來時才發現,這個看守所不小,有兩長溜房子,中間隔著米多寬的天井。天井像條深溝,不是隨便能跨過去的。從牢房裏出來的幾乎都是下鄉知青,還有知青偶像王百明。他在我的印象中就像是“十二月黨人”,昂著頭,嘴唇緊抿著,臉色蒼白得無一絲血色,一綹烏黑的卷發下的大眼睛亢奮閃光。他思維敏捷,詩情洋溢,22歲那年無辜被害。一個時代過去了,他的形象未變,還在活著的人的心中活著。
像是親朋好友似的,從牢房裏出來的人互相示意。我想起了那句“為著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的口頭禪,忍不住笑了。
我就坐在他的對麵,中間隔著一張不寬的條桌。看模樣他比我大不了幾歲,像是本地的回鄉青年。坐在他旁邊的兩個男人,年齡顯大一些,鐵著臉。唯一的解釋是他的出身特別的紅,所以他得坐在中間。在那個年代,年紀小不重要,能夠審訊別人就是一種身份一種莫大的榮耀。
氣氛很嚴肅,我們對視了好一刻,他的目光並不凶。他問了一係列的問題,什麼反革命組織的反革命行動的反革命計劃等等。這在當時可置人於死地的問題幾年以後就被說成了最幼稚可笑的問題。我們“三羅”也成了日後朋友們聚會的笑料。
沒有人願意去想,一個無辜的少年在那個高牆內的小黑屋裏獨自呆上一年,固執倔強的人有可能自己去撞槍口;意誌薄弱的人可能變成一個傻子;單純活潑的少女從此不再單純也不再活潑,那種靈魂被褻瀆的屈辱無法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