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腳樓人家都是直進的兩間房,臨街是堂屋,兩側是廚房和大人的睡房,算是在岸上,地是梆硬的泥巴地,後屋才是延伸向河水的吊腳樓,平鋪著木板,隔著木板縫可以看見河水。樓上隻是人高的小閣樓,有女兒家的就喜歡睡在閣樓上,藏點小隱私,倚著小窗看河水裏衝浪而下的木排和木排上赤膊吆喝的漢子。
隔河是一片鳳尾竹林,夜裏,竹林裏亮起點點手電筒的光亮,一些似唱似喊的聲音朝木樓的窗欞飄來:妹喲——,日頭落了有月光,月光落了有星子,星子落了有妹妹,妹是哥的月光光……
被唱動心的姑娘也不急著下河去,她會在某一個趕集的日子裏悄悄地打過照麵,然後躲進閣樓繡製嫁衣。
每天,早霞剛剛亮出一抹微紅時,吊腳樓最東邊的人家就開了門,幾聲吱吱嘎嘎的聲音響過,走出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他身材瘦削,一身青布衣裳貼在骨架上,像雕塑般線條分明。再凍的天,頂多加件背褡子,加雙草鞋而已。老人幾乎養成了一個習慣,打開門後站在階基上抽一杆旱煙,眯起眼睛朝村尾看著。誰家生活好了,誰家走背運,誰家的媳婦賢德,誰家的娃幾歲了……都被他的眼光琢磨得一清二楚。他抽完一杆煙,吊腳樓也才像洗過臉似的眉清目秀了,而後是青石板路上的石板,方方正正的、缺角的、開裂的一一地光亮、一一地青綠起來。
除了耳朵有點背以外,他身板還很硬朗,在村裏算個有威望的老人。村裏人都叫他聾子伯。他覺得自己年事已高,下田幹活比不得年輕人,就將堂屋搞成了豆腐坊。他做的豆腐白嫩細滑,遠近聞名。隊長就讓他專做豆腐,算隊裏的副業。
他的門一開,熱豆腐的香氣就飄到了街上。女人們聞香出門,頭一件事就是拿著大海碗往聾子伯家走。她們把頭發梳得亮光光、綰成高高的發髻,穿著寬寬鬆鬆的衣服,一搖一擺的。才幾年工夫,她們生出了一街的娃崽,把村裏搞得人丁興旺。仗著聾子伯好說話,女人扔一個小錢就舀走一大碗豆腐老,或是嘻嘻哈哈地耍皮要一碗豆渣。
聾子伯隻是笑笑,在他眼裏,吊腳樓的女人個個美豔如花。早飯時,家家飄出蔥花豆腐湯的香氣來。聾子伯就滿足地吧一杆旱煙,在街上溜個轉身,好像滿街的香氣都是因他而起。
女人一笑一鬧,河街上的一天就開始了。
吊腳樓人家二十多戶,摩肩搭背緊緊湊湊,出工時,隊長站在樟樹下一聲喊,聲音就落在石板上,落在家家的街基上。屋裏的女人能幹的還會跑出來應和兩聲:“就來!就來!”男人則慢悠悠地扛著鋤、扛著犁、卷著喇叭紙煙出得門去。出門的牛比人精神,牛蹄踏在石板路上,一路有聲,就像隊長喊出工,走在前麵的牛長呼一聲,其他的牛及時回應,牛哞聲拖長好一陣子。這時,羊和狗也如同飛出籠中的小鳥,羊咩狗吠,此起彼伏。隻一袋煙工夫,人和牛羊的隊伍會走得幹幹淨淨。狗和雞仍在街上玩耍,有生人過街時,大狗小狗汪汪汪地叫個不停。
女人不理會這些,她們背著娃、拽著盆,去溪邊河邊洗衣去;或是蹲在堂屋裏,在一塊木板上剁豬菜,剁菜的聲音頻率之快,整條街都聽見。
縣城修公路時,東邊的山坳被炸平了,狹窄的山路拓寬成了一條馬路,隱在樹陰中的吊腳樓掀開了厚厚的綠霧,黑瓦泥巴牆、木樓木柱全裸在陽光下。南來北往的人過河渡、上公路,都喜歡從吊腳樓前經過。人走多了,招呼熟了,常常會有些東西交換:豬崽、雞鴨、禽蛋、家織布、篾筐篾簍、煙葉等等。牛走多了,石板上漸漸多起了牛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