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白水街,1967(3 / 3)

縣城趕大集的日子,鄰村的人就往吊腳樓來,因為傍著白水河,人們又叫它為白水街,好像有街名才像個集市。

從此,吊腳樓人家的瓦簷下常掛著長串長串的紅辣椒、一排排紮攏的黃煙葉、玉米棒,女人手巧的還會從吊腳樓上抖下來藍底白花的蠟染布,在自家門口擺出炒花生、炒豆、炒薯片和壇子裏的辣椒菜來。

白水河的水霧順麻石階而上,讓南來北往的人們心裏滋潤舒坦。熱鬧過後,家家潑出些水來,青石板路又亮出原色的青綠、如水的清涼。

吊腳樓盡管熱鬧,一到天黑,隻有過河渡的人才會引發幾聲狗吠。

村尾的涼亭在破四舊時被幾包土炸藥炸毀了。下河階的麻石被炸得歪歪扭扭,涼亭沒有了,村莊就像塌了一半。村頭,近馬路邊的那棵大樟樹綠蔭馥鬱,愈活愈精神。沒有人能活過這棵樹,時間將一個村莊的吊腳樓都擠破,卻擠不垮一棵樹。

斷牆的拐角處,還有一片青綠的棚架,紫色的扁豆花,細小如彎月的扁豆滿眼都是。扁豆藤在棚架上纏繞成蓬鬆的華蓋,藤蔓流蘇般綴下。棚架下走出一個瘦小的老婦人,她的麵色她的衣裳和泥巴顏色差不多。她若行走在泥巴牆的彎角旮旯裏,即使老死在裏麵,也難得有人會發現她。閑聊中,依稀記起她是強苟的媳婦,強苟已去世,兒女自立門戶分開過了,她還守著老屋。

她伸伸腰,讓我為她和這間即將鏟平的老屋合張影,左邊是吊腳樓的殘木斷牆,右邊是一蓬新綠,她站在中間。在她雙手叉腰,張開空洞洞的嘴巴笑的那一瞬,我想起了她在年輕時掄起斧頭砍劈柴的模樣。她守著一間老屋,其實是在守著一個村莊。

吊腳樓的後人們沿馬路建起了兩層樓三層樓的新房,牆麵貼上了錚亮的白瓷片。父輩做不到的事情,他們做到了。新建的房窗戶設計有半麵牆大,就像年輕人睜大的眼睛,他們比老人看得更明白,世上沒有永恒不變的東西,哪怕是村前的泥巴路,你認定它永遠不變,不久,它就變成了碎石路,碎石路又變成了柏油馬路,還有人天天想著要將它拓寬連上城裏的高速公路。

一部大巴停在眼前,汽車上走出兩個鮮豔高挑的女孩來,高跟尖鞋的踏踏聲伴著銀亮的聲音:我回來了!她們彎過溪水,走進了一棟有院落的新房,熱鬧的笑聲飄出,溪水中玩樂的白鵝撲騰起翅翼,青石板上一窩雞咯咯地叫嚷起來。

幾輛摩托車急馳而過,年輕人朝我們吆喝幾聲,一陣風飛走了。他們知道這些陌生人是誰,又無閑心多聊。他們的時間不談過去,不談吊腳樓。就像這條筆直的馬路,毅然斷開過去的村莊灑脫地往前奔。正午的太陽又將它們連接起來,籠括起來,柏油馬路黃了,如同泥巴牆的顏色。一隻狗從吊腳樓的斷牆裏跑出來,朝來往的摩托車狺狺叫著。

河的兩岸,有了一座新壘的石橋,橋墩將河水分成幾股。渡船盛著淺淺的水,一群白鴨悠閑地在船中戲耍。

人往高處走,挑擔的農人和牛從橋上走過,牛的蹄聲就在你的頭頂上響亮起來。河水還在你的腳下流淌,水草一蓬蓬地盛開著,開滿了白水河。河水綠了,如土地般肥沃。

原載《中華散文》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