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白水街,1967
在白水街的那幾年“文革”開始了,黑五類子女所遭受的種種不公、歧視與恥辱,我都未能幸免,既是生活在同一個染缸裏,也就同呼吸共命運,彼此友愛,互幫互助。
吊腳樓
我們好像是尾隨幾頭牛進村的,光溜溜的石板上散花般的團糞,熱氣正順著我的腳步往上升。從河邊的麻石階蜿蜒進村的青石板路,原本平平整整、一色的青綠,此刻隻能看到稀疏的一些缺角和斷裂的石板,被人撬走的地方留下了深深的泥巴凹。殘留的石板上牛蹄印清晰可辨,走這條石板路的牛顯然比人還要多。
石板少了,路顯得狹窄了,村莊看上去就小了許多。好像路窄了,一個村莊就已經縮小。木板門上還掛著一塊鏽鐵,隻輕輕一推,幾聲嘎吱嘎吱響,一股陰涼的風就從裏麵衝了出來,門窗大敞四開的,算是被主人徹底廢棄了,不再留念這間老屋。
靠東邊一排房子的上半牆落滿了太陽,老遠就看到其中一間屋頂的瓦片掉光了,幾根斷梁朝陽叉著,坍塌一角的那堵牆,被太陽放大了好幾倍,一眼就能看清楚它身上粗糙的沙粒、風幹的孔洞。從齜牙咧嘴的缺口向裏看,土磚的泥屑往下剝落,屋裏積成了高高的土堆,在土堆裏玩耍的幾隻雞見我們來了,急著騰地似的嘰叫著跑了出去。
那是我們住過的房子。橫走豎走就十幾步的空間,曾經十多個人的笑聲、吵嚷聲未將它衝破,他們想過屋子垮了可以流浪去。他們做不到的事情時間做到了,時間衝破了屋頂,讓泥巴牆坍塌。
村莊是沿河搭起的一排吊腳樓,長年隱在古樹蒼翠之中。路人以為隻是一片樹林,但隻要彎過一座石橋,就聽到了嘩嘩水聲,順流水望去,一排吊腳樓躍入眼簾。因年歲已久,木質褪色幾盡,像老樹般枯黑,岩石般穩固,與河岸蜿蜒成一線。由於地基東高西低的緣故,吊腳樓就略顯西斜。早霞將東邊的房子映照得泛紅時,西邊的吊腳樓上隻有一些金色的塵埃。
上渡船過河去,船行至河心,可以看到這條河水的遠處如一條彎彎曲曲的玉帶流向朦朧的遠山之中,迂回而來至吊腳樓前,河麵約寬百米,再向東行又漸漸地狹窄起來。它是瀟水的一條支流,人們叫它白水河。河水清澈得像一條無邊的畫廊,兩岸青山峻嶺、黑瓦木牆的吊腳樓皆入畫中,倒影隨水流波動,青綠滿河,銀輝閃耀。
船攏岸時,觸目而來的便是吊腳樓下魚腥氣味的綠苔,打進水底下的杉樹腳將河水扯成一道道長長的漣漪。春水時節,水流浩蕩,吊腳樓浮在水麵上,夜裏,木樓裏亮起盞盞小燈,就像停泊在水岸的一行船隻。水一退,兩岸斜坡顯見,黃沙卵石熠熠光亮,沿河可以趟水戲耍。木樁上、河岸的石頭縫裏牽扯著茅草樹枝等五顏六色的一些漂浮物。靠近馬路的人家在吊腳樓上安置著豬欄屋和牛欄屋,對岸有人吆喝渡船時,時常會引發一些牛和豬將頭伸出欄板,它們一叫,吊腳樓就好像動了起來。
由河邊的麻石階拾級而上,隻見一株兩人合抱的老槐樹攏著一座尖頂雕龍、六角飛鳳、用綠色琉璃瓦蓋成的涼亭,有三五老者閑坐聊天。再往上走十來級,麻石階換成了青石板路。青石板綠玉般亮,方方正正緊密相聯,足見青山腳下人家的揮霍。一條兩米來寬的青石板路撥開兩邊人家徑直出村,連著繞村而過的溪水。溪水每隔幾米遠上方又橫架了一塊大石板,女人洗菜洗衣,男人踏步石板過溪水而去。上遊的清水下來,將下遊的髒水衝進田邊地頭的水氹,滋潤一方莊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