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與月光同在的美麗(1 / 2)

14.與月光同在的美麗

荒地上燒起了火,劈劈啪啪地響了兩個多時辰。六十年代的火焰容易被人們解釋為建設一個新世界必得毀滅一個舊世界。剛從一場混亂的武鬥中驚醒的知青,大部分已流回城市,成為那座城市與父母的新的疼痛。有人無家可歸,有人因著一分尚未流盡的革命青年之熱血,二十來人聚集在一起,在荒地上安了家。山裏幾十畝人高的茅草地,成了流浪者的家園。

精神的飄泊與內心的惶惑、饑餓,摻和著年輕人簡單狂熱的政治熱情,使眼前的熊熊大火顯出一種噴血的悲壯。

村裏的農人和牛經過。牛踏步躊躇,仰鼻長哞、間有哞哞的哀鳴,就在它們去地裏打了一個轉身之後,這片茅葉葦叢與牛的一份親昵已是飄飛的火灰屑;農民的反應比牛淡漠:你們學大寨吧。其中有位模樣十五六歲的姑娘,在地邊站了很久才離開。她和我們一起瞪大雙眼送走最後的濃煙烈火,望著火燒雲一朵朵地綻開又一朵朵地飄逝。煙霧散盡後,一團透明的紫羅蘭色的霧靄從裸露的黑土裏升起,在半空中浮遊。

隻有一頭牛犁地,我們就用鋤頭挖,幾鋤下去難以撼動堅實的茅根,眼看已到種紅薯的季節,地開不出來,隻有喝西北風了。男生鼓起勇氣去村裏借牛,回來個個說得眉飛色舞,隊長答應借牛五頭,來五個壯勞力,條件是我們去村裏唱幾個歌。

第二天,天剛拂曉,五個漢子吆喝著牛到了地裏,加上我們的一頭牛,二十把鋤頭,兩天後土地全部翻新。隊長說,等你們的戲看哪!我們顧不得滿身的泥土,當即就往村裏去,穿過一片棗樹林,見一座牌樓前圍滿了人。

從唱第一聲“社員都是向陽花”開始,他們就拍手。我們一連唱了十多首歌,最後的表演唱《 毛主席的光輝 》,二十人又唱又跳,他們拍個不停。直到隊長發話:讓他們走吧!眾人才散開。

隊長送我們走出棗樹林,他說:“農民嘛,臉朝黃土背朝天,活著圖啥,不就圖個窮快活。”

那位姑娘一直在向我靠近,她瘦得像根柳條,皮膚是淺褐色的透著一團農村姑娘特有的健康紅。我下鄉前,在青少年宮學過幾年畫,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種想畫她的衝動。她的側麵臉特別美,眉弓高鼻梁顯得秀長,眼睛微陷,睫毛長長的,使她的眼光有些超出年齡的深沉。

聽村裏人叫她秀,我就說:“秀,過幾天我來找你玩。”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們起早貪黑地泡在地裏,將新土整理成一條條紅薯壟,做成圓圓的佛肚,插完紅薯苗後,老天適時地下了幾場雨,蔥綠的薯藤寸寸節節地長,那已是農田金黃的盛夏,田野處處吐露著果實成熟的氣味,紅薯地裏卻是一片青翠,我們新的春天飽含著夏日陽光的激情姍姍來遲,開荒者依然興奮不已。

一天午後,我去村裏找秀,希望能畫她一個頭像速寫。我說一個小時就好,她隨即拿了兩張小竹凳,我們就在院子裏麵對麵地坐著。剛剛畫了幾筆,屋裏走出來一個抱娃的女人,衝我倆說了一句:“畫什麼畫,隻有死人才畫像。”

秀不理,長睫毛眨了幾下。我快快地畫了她一個正側麵,大約半小時就起身了。秀撫摸著我的畫板細聲說道:“你們城裏人覺得我好看?”

“你好看,非常漂亮!”我故意大聲說,讓那女人聽到。秀笑得露出了兩排細白的牙齒。在村裏人眼裏,女子生得白才是美,秀顯然不自信。

秀穿著一件藏藍色的家織布衣,肩頭有兩塊大補巴。那個年代,衣服越破補巴越多才是勞動人民。有些知青還特意拿自己的好衣服和農民換粗布衣穿,我也想有一件像秀穿的既有補巴又襯著細細腰身的家織布衣。

再去見秀時我帶上了一件姐姐剛寄來的新襯衫,料子是當年流行的混紡綢,花形圖案比較浪漫色彩又還素淨。我穿過一次,當即就有人批評我資產階級思想嚴重,以後就壓箱底了。我抖開花衣給她看時,她的眼睛瞪得傻亮。

我說:“咱倆換了!”不等她反應過來就逼著她脫衣,我換上她的補巴衣後趕緊跑了。

紅薯苗剛插完,我們就開始餓飯。男生有一撥人每天挑著空籮出去,到一些知青點借錢借米,另一撥人找縣革委要求撥些創業經費,多是失望而歸。女生每天熬一大鍋清清的稀粥,摘些紅薯藤葉做菜。幾天過去,個個臉上蒙了一層洗不開的菜色。有一天我昏倒在地裏,醒來時第一渴望的就是母親做的家鄉飯菜。

有天夜裏,我被鳥槍聲驚起,隻見幾個男生臉色煞白地跑回來,手裏緊緊抓住幾顆青棗。幸虧夜黑,險些丟了性命。

這事的第二天,秀來找我,她背著篾簍、趕著一頭牛,老遠就向我招手。我跟隨她來到山腳下的一片坡地,那是一塊不成形的凸起的雜草地,四周的樹籬好似牛羊的形狀,起起伏伏地將草地圈攏。每天的落日射進來一抹橙紅時,村裏的牛羊都要來轉悠一陣。

她從篾簍裏拿出一團方帕包著的東西給我,“吃吧。”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