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菜花開的日子
晚稻收獲後,山裏人就著田裏的溫熱撒下大把大把的菜花籽,整個冬季不再管它。他們要幹的活太多了,男勞力上山砍灰草、燒石灰,女勞力輪流著去縣城養豬場養豬,用勞力換豬糞,作來春田裏的基肥。
養豬場很大,有十欄豬,每欄不下20頭,總數有200多頭吧。一天三頓,每頓往切料機裏喂菜葉就要喂200斤至300斤,加糠屑潲水攪勻。趁豬們吃得忘情時,我們趕緊將豬糞掃出去,地麵用水衝幹淨,再鋪上些幹燥的稻草。夜裏常常困累得摸不著床鋪,一點不比雙搶輕鬆。
一年到頭真正的休息是過年。
到開春,命賤的菜花籽積攢了一冬的力氣爆出了茸茸的新綠,很快長成2尺多高的個兒。墨綠的梗,蔥綠的葉,頂尖搖曳著的花朵嫩黃還白。山裏多梯田,菜花怒放時,空闊、寂寥、灰蒙蒙的山巒中,層層飄起大片大片鮮亮的黃色。
菜花如一股活水,漚了一冬的山溝溝靈動起來。山裏人忙開了。男勞力上山割青,滿山的子竹尖、青藤葉都是下田的綠肥;女勞力去養豬場挑回積了一冬的豬糞。隊上十多個女勞力每人每天要挑回三擔,一個月內挑完。我們隊離豬場有十裏路,一天三個來回就有60裏,肩上還得壓上100多斤重的擔子。
早上挑回一擔才能吃早飯。我總是在迷迷糊糊中被人推醒,緊張兮兮挑擔上路,淩晨的霜露和著菜花的清香一路洗麵,才完全清醒。
距養豬場四裏路的地方有座小石橋,下麵是條溪水,我們每次挑擔出發就巴望著快到小橋,在橋墩上坐上三五分鍾再起肩時,又巴望著隊上的菜花田。那一個月裏,天邊飄動的一抹黃色就像是陽光使者,主宰著牽引著我心靈的渴望。
知青組的大姐每擔不下120斤,我每擔挑100斤左右。有一次我挑的豬糞過磅有110斤,一上路就覺沉重很多,眼巴巴望到了小橋,擔一放,人就跌坐在地上,張大嘴出氣,汗珠刷刷刷直下。大姐隻停了幾秒鍾,將扁擔從右肩移到左肩後就馬上走了。眼瞅著女伴一個個地追了上去,我咬緊牙關,爬起來挑擔就走,誰知歇了一氣就想歇二氣,越歇腳越邁不動,最後是一位歇早工的男生幫我挑到了田裏。
吃早飯時我見她們一個個臉泛紅光,眼睛欣喜得發亮,像打了一場大勝仗似的。大姐興奮地說,她想試試自己的耐力,沒想到挺一挺就過去了。
我在18歲的年齡臉皮特薄,上午再滿擔經過小橋時,我不敢停步,緊跟著大姐走。左肩痛了換右肩,右肩痛了換左肩,過了小橋,加快腳步,很快看到了那吸引我的美麗的黃色,我的眼前頓時幻化出慈眉善目、飄飄欲仙的黃衣仙女。以後每次經過小橋時,我都能很快地衝過去,隊上的菜花田成了我們唯一的目標。110斤數字的恐懼也從我思想中消失,變得隨意了。
挺了一個月,那座小山似的豬糞堆被我們挑完,全部幹淨徹底地撒到隊上的田裏去了。就是在那一段時間,我便有了農人的質樸心理,視肥料為寶物。雙手捧起豬糞撒到地裏時,力求撒得又寬又勻,我記住農人說的要想收獲好莊稼就要舍得出力、舍得下肥。多少年中我一直牢記這一至理名言。
下午的那一擔倒在田裏撒幹淨後搖晃著空籮回家是我們一天中最愜意最爽心的時刻。先在河邊洗幹淨黑汗淋漓的整張臉,沾滿泥糞的手和腳,讓一身的糞臭盡隨流水而去。我們喜歡帶著清淩淩濕漉漉的水汽回家,路過菜花田,摘上幾朵亦黃亦白的花兒,捏在手上,插在辮梢,襯著汗津津貼身的粗布衣服,嫋嫋娜娜儼然村姑模樣。餓極渴極了,摘一把菜花嚼著,一口的清涼。
暮靄中,縷縷灰白的炊煙正在嫋嫋升起,疲累一天的農人吆喝著牛群回家。山野的深處,被暮色籠罩的村莊上方,響起了蒼涼的牧歌。浩浩蕩蕩清清爽爽飄散著菜花清香的女崽的隊伍,是這一深沉綿長的旋律中跳動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