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菜花開的日子(2 / 2)

菜花開的日子裏,我們小屋的窗台上齊整整的一排漱口杯裏每天都有新鮮的黃花。杯上的白瓷早已脫落得斑斑鏽鏽的,托著團團簇簇水淋嬌嫩的花朵兒,有一種滄桑的美麗。白天看它,時而側光、時而逆光,或嫩白、或淡黃、或淺紫;月下看它,細小的朵兒如聚攏的銀盅,滿盈著光的碎影;在沒有燈油星星寥落的夜裏,它是細微溫亮的燈盞,將我整個的心靈照亮。

小屋裏說不清是誰情竇先開,是誰先變得神秘兮兮?借書給男生看,裏麵會夾上一朵菜花,一片發紅的小葉,或是抄上一段名人的友情愛情詩。夜裏,女生想去鄰隊的知青屋玩,會有男生主動打手電筒,或送一程、接一程。

在隻能讀語錄的年代裏,我們的行動成了資產階級思想大泛濫!男生被批判得抬不起頭,女生被上麵的人叫去訓話,訓到怒極時,又黑又硬的手指直點女生的胸脯。小屋裏有了啜泣聲,花開的季節我們有了愛的憧憬也多了一道憂鬱的目光。

又不知是誰揭了知青的老底:全都是黑七類崽子!有天半夜,堂屋的門被踢開了,憤怒的人群手執扁擔繩索柴刀衝了進來,男生全被抓走,態度惡劣的被關進看守所,被綁在村口兩人合抱的大樹下。大姐掛牌遊鄉了,我也關了半個月黑屋,出來時帶回了一身跳蚤,她們抓住我洗頭洗澡,燒了兩大鍋開水足可以殺死兩頭豬。

我驚異,窗台上那一排黃花,隻半月工夫竟由清秀水靈的少女變成了蒼黃的老婦。我心中驀地一慟,菜花原本隻是最卑微的蘿卜菜花、苔菜花,如同子竹尖、青藤葉般是和田的綠肥。當春耕的鐵犁插進泥土之時,就是她美麗短暫的生命結束之日。

在漫長的黑夜裏,我們擠在一張床上擁被而坐,常常相擁坐至天明。

據說是中共中央來了急電,“文革”中湘南農村的一場大鬧劇戛然而止。肇事者、真正的壞人被繩之以法。

山裏人的額頭上添了一條陌生的皺紋,他們在將菜花犁進泥土裏之前,先在自己的額頭上犁下了一道深溝。

那一年,春耕的號子聲沉寂了。那一年我們離開了大瑤山。

直到三十年後,在距大瑤山千裏外的城市裏,幾位老知青來家相聚時,我心頭又鬧騰起被鐵犁犁過似的陣痛。那一天窗外飄起了鵝毛大雪,整個冬天,連續下了好幾場雪,隔三差五總有人踏雪而來,報告下崗的消息。

一晃眼,我們老了。

處知天命之年重又相擁而坐,思量著再來一次白手起家。我算是還有一份像樣的工資,不必為未來憂急,但我的心已隨她們一起飄泊,我總想為她們做點什麼。

我常說起菜花時節挑豬糞的日子裏,一身糞臭甚至連被子都是豬糞氣,引發她們一陣陣開心的大笑,眼前的煩惱就在這一笑中衝淡了。我突然悟到,三十年中我們每遇困境時就渴望著相聚,是為找回曾經患難與共的那一份快樂。

這份快樂是在挑上滿擔豬糞經過小橋時挺一挺中種下的,是在調節好心態戰勝自身的怯懦時種下的,是在漫長的黑夜裏相擁相依中種下的……那片滲透了一代知青熱血的土地該是土肥物豐了吧?

大姐還是那句話:挺一挺就會過去,相信再苦也苦不過挑豬糞的年代。

出門時,她們的笑聲在飄雪裏震顫著。我目送著她們的身影消失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眼前幻化出飄飄散散的嫩白的淡黃的菜花朵兒。那飛向天邊的菜花朵兒啊!

我驀地一驚:山裏的菜花又快開了。

原載《散文》1998年第6期

入選1998年度《中國散文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