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我在山坡上為你唱歌
光宜要出嫁了,那是在春天裏定下的事情。像春天播下地裏的種子,秋天必然要收割。當光宜家的兩株板栗樹掉下熟透的板栗時,她穿上新娘服的日子就敲定了。
我第一次見到光宜時,她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挽著個小籃,在山坡上跑來跑去,兩條小辮子晃晃蕩蕩,一撮烏黑的劉海飄在巴掌大的瓜子臉上。沒想到她剛滿十六歲就要出嫁了。像一顆細小的種子,讓人擔心她能否長成掛滿果實的大樹。
我們經常一起出工,摘棉花、挖花生、點豆種等女人幹的活都在一起,但說話的時間並不多。她的手指特別靈巧,同時從地頭開始幹,隻需一二十分鍾,她就和我拉長了距離,隻有在去地裏或是從地裏回家的路上,才說上幾句話。她不像村裏其他女孩容易親近,開始總感覺有些隔,顯得有些心思。我們剛下農村時,十幾個女知青站在一起,齊刷刷的一般高,齊刷刷的水靈,女人們圍攏上來,問長問短,隻有她一人站在遠處打量著我們。第二年,我們臉上泛起了菜色,衣服上補丁層層疊疊,她才有了幾分親近。到第三年,也就是光宜出嫁的那一年,我們缺糧少吃,開始餓飯了,這一年中,我們沒少吃光宜送來的板栗、花生、紅薯,她成了我們最好的朋友。
光宜很好強,她常常在不經意中與你較勁,讓你注意她苗條的身材。她的衣服我穿不下,她穿起來腰顯得細細的,胸脯襯得圓圓的;更別說那精致的手工了,哪怕是一件粗糙的家織布衣,她都會精心地繡上幾條鮮豔的花邊,讓你看著羨慕。比起山裏結婚前未見過丈夫麵的女人,光宜要算是嫁得明明白白的了,她和她要嫁的男人畢竟還見過一麵。
八月十五的前一天,村子裏鬧哄哄的,聽說光宜要洗澡了。洗澡可是件大事,山裏人一生隻洗三次澡,是在三次他們認為最神聖的時刻:一是出生時日,二是結婚大喜之日,三是生命行進到終點去見上帝之時。結婚之前的洗澡最為講究,既相當於成人大典,又意願婚姻幸福,為交給愛人一個幹幹淨淨的身子洗澡。
村裏有喜事,女人們最高興,她們跑來跑去,在籬笆牆的村子裏揚起一層灰,揚起了一串串笑聲。像是重溫自己的幸福時光,都將曬幹貯存的玫瑰花、茉莉花、菊花、茶花用紅紙包著送去給光宜洗澡。聽說光宜的父親一大早就去山裏挑來了最清的泉水。光宜出嫁的前夜就泡在盛滿花朵的大木盆裏,她胴體的芬芳滲透著花瓣的清香之時,也正是她悄悄地一分一秒地向她女孩時代最後的告別。
那一夜,隻有光宜家的煙囪久久地噴吐著煙霧,在黑茫茫的夜色裏,兩株板栗樹夾峙的小屋白霧繚繞,它像是落進了漆黑的深溝中,幾個蒼老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嘮叨聲,一個女人細細悠悠的哭聲和著幾聲狗吠、幾聲蟲鳴,隱隱約約地從深溝裏飄浮而上。
當十五的太陽剛剛照紅山頂時,嗩呐聲鑼鼓聲鞭炮聲就從山外響到了山裏,那種持久的爆炸聲,讓山窩窩裏每一個旮旯兒都發出了回響。這一天的開始對光宜來說意義非凡。夜深人靜時我們聽到的細細柔柔的哭聲在爆竹鳴放的巨響中,竟轉換為一種放聲的長哭,繼而又放慢了節奏,幽幽地訴說著爹娘似海的深恩、懺悔不孝女兒的種種過失,情深深意綿綿悲切切。光宜的哭使我們頗費猜測,她是想嫁還是不想嫁呢?村裏的女人稱讚光宜會哭,會哭才孝順。在哭聲中該說的說了,該數父母的恩數得清清楚楚,說自己的不孝也說得句句在理,隻是太過用力,會傷了身子。
光宜的爹終於鳴響了爆竹,算是可以將新娘放行了。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的爺婆細崽們讓開了一條道,光宜閃亮出場,一身炫目,除了一個塗著紅粉的小臉蛋外,從頭到腳戴滿了銀頭飾、銀項鏈、銀耳環、銀手鐲、銀腳圈等等。光宜家為了嫁女嫁得風光,祖傳幾代女人的好東西全給她戴上了。怪不得平日裏她不羨慕城裏姑娘的美,原來底氣十足。她的瘦小的身體似乎承載不起這些笨重的東西,一搖二擺的。哭成了兩個紅桃的眼睛低垂著,沒有溫柔沒有羞怯更像是掩藏著一種巨大的惶恐,在一群女孩的簇擁下走出了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