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親和送親的、奏樂和放鞭炮的,挑紅漆木箱四鋪四蓋鮮豔嫁妝的,彎彎曲曲、花花綠綠的隊伍迤邐兩裏路長。
隊長要女知青都去送光宜,去唱歌,為光宜爭麵子。如果送親的人不會唱歌,會被那邊的人笑話。那一天,我們站在光宜的新房門前唱了好多歌。這種隆重的場合,我們自然選擇革命歌曲來唱,從《 社員都是向陽花 》、《 學習雷鋒好榜樣 》、《 唱支山歌給黨聽 》開始,到《 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 》結束,中國大地唱紅的革命歌曲幾乎全唱了。正要告辭時,新房裏傳出了光宜的話,請我們再唱一首《 合作社的小鴨子 》。
這首歌輕鬆活潑,朗朗上口,我們平時唱得很多,沒想到光宜愛聽。我們接著就唱起來:
合作社裏養了一群小鴨子,我每天早上趕著它們到池塘裏,小鴨子嘎嘎嘎地叫,再見吧,小鴨子,我要上學了!
再見吧,小鴨子,我要上學了!
歌唱完了,新房裏傳出了光宜的笑聲,我們也就回村了。
一路上,我們情不自禁地又唱起了這首歌,越唱越快活,十多裏山路就在我們嘻嘻哈哈、唱唱跳跳中走過了。我們辦夜校時,教村裏人唱歌,教過很多歌,惟獨這一首,大家一學就會。光宜唱這首歌時,嘴巴笑得合不攏。我恍然明白,光宜沒有讀過書,趕一群小鴨子到池塘裏然後去上學,是她心中向往的事。
在第二年的端午節前,光宜回了家,苗條的身材有些變形,聽說她懷孕了,臉色蠟黃蠟黃的。她呆了半天就急著走,說那邊有一大堆事等她回去做。那邊已經有了讓她牽腸掛肚的東西。
她和我說話時,有了大人的口氣,羨慕我們好玩,沒人催著嫁;又說沒事學學女紅,針線活做得好到婆家就好過日子。走時還反複說,謝謝我們為她唱的歌,那邊的人都說唱得好。她流露出來的喜悅讓我十分欣慰。
她的小大人模樣總讓我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這種感傷成了一種預感,再次聽人說起光宜,是她因難產而去世的消息。因為她的個子小骨盆小,孩子生了兩天還生不下來,最後血流不止,村裏的接生婆慌了手腳。送醫院已經來不及了,已經很虛弱的光宜堅持站著生,結果大出血,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孩。
聽說她來不及看孩子一眼就走了。
娘家人接回了光宜,將她葬在她家板栗樹後麵的山坡上,那是她喜歡呆的地方。光宜畢竟是一顆細小的種子,她隻能用生命換取一個果實。
是夜,知青組的男生女生不約而同地來到山坡上。這幾天,家中消息雪片似的飛來,有人的父母被關進了牛棚,有的進了監獄。自以為是的“革命青年”,一夜之間成了狗崽子。
我們坐在坡地上,伴夜黑長久地沉默著,彼此感到了心的憂傷和潮濕的泥土撲麵而來的涼意。男生唱起了《 三套車 》,開始是一人唱,繼而二重唱,有人輕輕地和,越唱越傷悲。不知是誰唱了一句“合作社裏養了一群小鴨子”,氣氛一下就轉過來了。還有人站出來指揮,女聲唱一部,男聲唱二部,竟然唱得歡快活潑。
相信光宜聽到了我們的歌聲。
原載《散文》200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