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 夜
停電的夜晚,能有一道月光在悄寂中入室,如可親的,可撫摸的形象與我相對,那該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了。我的臥室有一個大大的三頁窗,窗大打開時,正對著後棟一家臥室的窗,我一年四季就都掛起了百葉窗。月滿的夜晚,也隻有一條條、一道道虛弱的白光經過我臨窗的書桌後被折斷了。
我在農村時曾住過一間木板屋,地麵離房頂隻有我們一般男同學那麼高,房間沒有門,厚厚的木板樓梯下麵是灶屋兼堂屋,堂屋才有門。樓上擠著四張床,一扇窗是用幾塊木板釘成門,有一個小方桌那麼大,用一截木樁撐著。
依窗,可以看到隊上的幾畝荷塘,一溜草坡,綿延起伏的山巒,像無盡頭的牆將天撐得高高的。
在燈油熬完的日子裏,屋裏黑乎乎的,我們就坐在窗口聊天。窗口外好像才是一個大房子,我隻是站在這個大房子的外邊。
農村裏每年四月田裏剛下秧,到八月才有新穀,在這段青黃不接的日子裏,農民將剩餘不多的糧食和著地窖裏的紅薯、芋頭勻著吃。春菜吃完了,夏菜剛冒秧尖尖,家家就靠吃儲存下來的鹹菜。我們下鄉的第一年,隊上也撥了幾分地給我們,我們種下了菜籽,便著力潑水潑糞。結果青菜生出幾片小葉就黃了,南瓜像茄子,茄子像芋頭,能擺在餐桌上的隻有幾碗菜湯。
第二年經驗就多了,我們的菜園也青翠豐盈,蔬菜棵大葉肥,南瓜有小籮筐那麼大。第二年,我們已經用臉盆盛菜了,每頓幾大盆菜上桌最後總是盆底朝天,哪還有剩餘的菜做鹹菜。我們幾個女同學合計做了一壇辣椒蘿卜,打算留著青黃不接的日子慢慢吃,一個星期後,鄰隊的知青來做客,我們想招待一下他們,打開壇一看,裏麵已經空了。男生都坦白,餓時偷吃了。
山裏人有句俗話,靠山吃山。每年插秧時節,布穀鳥開始叫的時候,滿山盡是尺來長的嫩筍。我們留在家裏做飯的女同學會在天蒙蒙亮時起身,和隊上的女人們上山。到晌午就能扯滿一大背簍,晚飯時煮上一大鐵鍋,沒有油就多佐些辣椒、酸菜。
我們不會計劃安排,前三個月吃飽飯,後三個月吃半稀半幹,到吃筍時節就隻能喝上清清的稀粥了,但可以多吃幾大碗又香又嫩的筍。女同學胃小,一次裝不了那麼多,也有意讓著男同學點,一到半夜,就餓醒了。
有天夜裏,我醒來時,屋子裏通明透亮,我以為天亮了,揉揉眼睛才看清是月光從窗口斜瀉進來了,晶瑩地四處照射。兩邊床中間窄窄的空地板上一片雪似的白。我驚異地發現,熟睡中的女伴,她們慵懶的睡態可愛極了。睡時蓋在身上的薄被已經掀成一團或是被撩在一邊。甜甜的笑靨,隆起的胸脯,結實豐滿的雙腿全浴在光靄中,幽藍、斑駁的光影如琮的泉溪從她們柔美的身體上流過,似曼妙的藍色音律撥動著她們的青春的情愫。我的臉頰一陣陣發燙,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已經是大姑娘了。
一個女伴起來了,她趿著鞋走到窗前,一頭蓬鬆的黑發遮住了她的半邊臉。“月亮坐在山上了。”她說。
月亮這時真是坐在對麵的山頂上,它的上半圓雪白晶亮,下半身散開了百褶羅裙,墨黑的山石因此銀輝閃耀。它此刻正俯視著我們,端詳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