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火 龍
山裏以前沒有電燈。
在萬籟俱寂的夜裏,我們在山腳下的白水河邊洗衣,在穀地的卵石上漫步,就像處在萬仞深淵之中。我驚喜地發現,與渺小的我同在的,常有一小朵、三五朵黃色火花在巍巍群山中閃爍、流動。
那是火把的光焰。
有一次,有一行十多支火把的隊伍行色匆匆地翻過山坳,一位漢子發出的一槍未命中一頭大野豬,反被受傷的野豬瘋狂地咬傷了胸脯,鮮血直往外湧,生死關頭,十多個漢子鳥槍齊發,野豬斃命。漢子們舉著火把,用一塊門板抬著他連夜翻山越嶺趕往縣城醫院,那一行火把的隊伍經過黑山口時,火焰鮮紅的輪廓被襯得特別亮堂,就像神明的光焰,超升著一個下沉的魂靈。
深夜,有女人在河邊喊:
回——來——喲,回——來——喲!
無法想象那聲音是從一個女人柔弱的胸腔裏發出的。它像來自遙遠空曠的地域,流經白水河,透過白水河底層的卵石,撥開水麵的漣漪而發出;低沉沉,深切切地呼喚,天地間驟然有了山崖絕壁和空穀撞擊的金屬般的回聲;喊到情動時,就有一種嘶啞蒼涼的和聲從四麵八方騰空而起,向山峰、向蒼穹拔高。
女人用她整個的生命在喊。
男人的魂不回,女人的喊聲不絕。
有天下午我們四個女知青上山砍柴。上山後發現,山上裸石密布,散亂的矮樹叢寥寥落落。空手下山吧,實不甘心。便在山上搜索,發現通過幾個相連的大石頭可以彎到另一座樹木繁茂的山上去。
到達那座山上時,暮靄已經俯臨山頂,迅速占領了山頭。我們幾乎同時從係在腰間的刀盒裏抽出了柴刀,朝著一片幹樹林砍過去,直到捆好一擔柴,放在肩上一試,大約有七八十斤重。
這時,黑雲已遮蔽了天宇,夜色愈加濃重,綿延的山嶺已經形成一條莽莽蒼蒼的屏障,擋住了大半天空。行將歇息的雲團抖開了衣裳,將鬱積一天的寒氣盡灑山頭,攪得山上寒霧彌漫。隱藏在樹林深處的霧障此時已被密密兀立的樹幹切成了千條萬縷,枯枝落葉擦過石頭,發出綿長的呻吟。驚恐中,耳畔還響起了野豬碾碎樹葉的響聲。村裏人說,野豬在夜深人靜時,會悄悄下山,糟踏山裏人快到手的果實。
我們緊挨著、摸索著下山,雙腳胡亂地擦過刺蓬。磕磕絆絆地下到—個坡地時,我踩著了石頭,連人帶擔滾了下去,柴擔鬆了,有一捆柴甩出好遠,那是一個滑坡,我隻能爬著走,順著響聲摸到那捆柴,然後把兩捆柴拖在一起。黑暗中,發現大家都在整理著柴擔,誰也沒有出聲。
我們渴望著火把的光焰。
我們挑起越來越沉的擔子,一個勁地往下走。不知多少時辰過去,我們終於下到了一片坡地,眼前出現了一團樹的黑影,有一條青灰色的路從中穿過。
這時,隱隱約約傳來一種遙遠的低沉的聲音。我屏住呼吸,諦聽著那好似從地下湧上來的,從天際破空而來的有生命穿透力的聲音。
回——來——喲,回——來——喲!
黑蒙蒙的前方,漸漸有了依稀可辨的星星點點的光亮,紅紅的、金黃的、銀白的……越來越多,越聚越密集,像是黑雲走過星群開始在天地間閃爍、輝耀。
回——來——喲,回——來——喲!
聽清楚了,是我們村裏人的聲音,我們激動地喊了起來:我們在這哪!
近了,那些細小的光點變成了一個一個滾動的火球;魔幻般的,一條蜿蜒向前的火龍出現了。
不一會,我們被火把圍住了,肩上的柴擔被人搶走了。我看清了那一支支鬆樹柴燃燒的火把下麵的紅彤彤的臉膛。老隊長說:你們真傻,路都找不著了,柴擔還不丟掉。
我們才知道錯走了下後山的路,從後山繞到前山腳下多彎了二十裏路遠!
一路上,這支火把的隊伍,將黑夜鬧成了沸騰的白晝。當聽到白水河清脆的流水聲時,一個個高舉起火把,擺手擺腳地舞起來。村裏人說,這樣熱鬧的場麵幾十年難得一回,打土豪、分田地時有過。
我突然想,假如我們丟掉了這擔柴,會多不好意思,怎麼好麵對這些舉著火把來尋找我們的村裏人?我心裏不覺漾起了一種自豪感。
原載《散文》1996年第11期